第八章克服困难第一次看到了
在电梯停顿时，克服困难紧跟着人钻了出去，也没有想到自己是下到了地狱，还是上到了天堂。
克服困难先是大呼了一口粗气，把肠子、肚子还有心肝肺里头的香水味、汗骚味、臭屁味全都往外倒腾一番，这才喘过气来。
不过，他并不能吸吮进什么清新的空气，只是一些富含甲醛等等毒品的混杂气味。这些气味不一定比汗水味和臭屁味难闻，但一定比它们折磨人。
当然，折磨是慢慢儿慢慢儿的，让你一时感觉不出来。甚至，你还可能让你一时觉得是什么好气什么贵气。
克服困难是跟着这些手挎名牌包，一身风流气的人走出电梯的，也就跟着他们一同进到了不同寻常的楼层，不同寻常的病室。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还没有出生时就开始分为三类九等，到出世时也铁定要分为三类九等，生病时自然也得分为三类和九等，这是你应该理解的。
刚才你在产房里就已经见到了的，你看那小九，生个孩子像是住进了宫殿，那么多高人服侍着。
而克服困难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姥姥却没有这样的享受，人的命和人的命是不一样的吧？
这些衣着鲜亮，一身贵气的人是来探望病人的吧，或者是这高贵病房里那些高贵病人的家人吧。
总之，他们和里面的人一样，不是来历不凡就是有着不凡的来历。
克服困难不喜欢凑热闹，他没有跟上那些大人物，去看那些生了病的大人物。
那些英气勃勃的人，各自寻着自己的目标进了病房。
值班室的人见到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点头哈腰，他们也一个接一个向人家点头哈腰。
乍一看，让人觉得进到了一个什么特殊的地方，这些人都讲究礼仪。
其实这不是在演戏，文明礼貌在这里显得自然而然。
这样的文明状态真让人羡慕啊！
那些高级病房的门大多都关闭着的，门即便让人给打开了，来人一溜进去，那门板就赶着进去的人的脚后跟很快关死了。
这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必是不肯惊扰了里面的人物，怕妨碍治疗。
好像也怕里面有什么宝物，可能被人抢了去似的。或者害怕里面的福气，被泄漏而折损了里面人的富贵。
因而这一个特别的楼层，这一些特别的病房就显得十分神秘。
克服困难见一个病房的门是敞开的，就风一样飘了进去。
这个高贵的病房里面的种种高级设施自不必说，是一个少见的套间呢。
原来病房也像宾馆，有单间，有标间，大通间，也有套间，甚至还有总统套。
人要是只能住大通间，到医院里面也只能住大通间，若是想当总统，到医院里面也可以住总统套间的。
这事情你没有必要觉得奇怪，更不要见到这样的事情就大惊小怪。
不过话还得说回来，有大领导在任上视察工作时。就住过县里的老式招待所。还是一个单间，并没有影响他一边工作一边休息。从这就可以看出来，所谓这一套那一套，全是给那些不做事好摆阔气的人准备的。
平时都阔气的人，生病也应该有一点讲究，也应该讲阔气，不这样的话，阔气怎么会延续下去呀，阔气一但断了，只怕将来难以为继。
病房是高级的，病床也是高级的，可病床上凌乱不堪，却不见病人，也不见守护病人的白衣天使，高贵的病房里一时空空如也。
克服困难不会纳闷，他不会觉得不自然，他不知道病房和病人应该是一种怎样的状态，在他的眼里，眼前的一切都是再正常不过了。
兴许这本来就是再正常不过的，是我们自己多出来那么一些心眼，是我们自己想多了，多出来那么多的烦恼。
一阵风吹过来，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这气味把克服困难给呛了一下，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因为这个喷嚏，克服困难随风卷进了病房的洗手间，在这里，他有了发现，他的发现也是我们的发现。
洗手间里倦缩着一个老人。
这应该是一个羸弱的老人吧，他衣衫不整地躺倒在洗手间的瓷砖地面上，从衣袖和裤腿里露出的胳膊和腿脚，显示他已经骨瘦如柴。
往细致处看，那一头乱发如一堆没有染好色的乱麻，胡乱地遮盖了半张脸，胡须也至少两个月没剃过，白花花地同那堆乱麻绞在一起，谁也不肯让着点谁。
他皮包着骨头的身子歪着，真是快要变成骷髅的样子，白色的病号服不情愿地包裹着他的身体，整个脏不拉几的。
他的眼睛要睁开却睁不开，像是要闭上又不甘心闭上，嘴唇在颤动，腿脚在抽动，显然还在为一口气活着。
其实，人还不是就这么一口气。因为有这口气，人就活着。要是没有了这一口气，人就活不下去了。
人活不下去了，就没法活了。
克服困难没有见过这样的老人，他不知道怎样称呼他，也不知道面对这样的情形如何是好。
只是，他是能够看得见这个老人的，他现在的眼色竟然同我们一模一样。
这个倒地的老人，是不是可以像克服困难能够看得见他一样，也可以看得见克服困难呢，这倒成了我们要担心的事情。
你害怕了吧，街头上老人倒地可没有几个人敢去扶的。
跟姥爷他们年少时以搀扶老奶奶过马路，学**做好事不留名为光荣不同。
后来，竟然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在马路上、地铁里，还有另外的任何地方，亲眼看见老人摔倒，几乎没有人敢于上去搀扶，更不敢自己亲身送老人到医院救治。
这事情，说起来多让人伤心呀，人的起码的善心都没有了，对弱者不肯付出举手之劳，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后人的诘问。
其中的原因谁都知道，坊间的传说和自己的亲身经历都证实了。做件好事有时是为自己添一件坏事。
人都说人心不古，做了好事反而受到欺诈，幸亏这只是偶然。
克服困难没有这些可怕的经历，也不知道人世间的人还会有这样的传奇经历。
他是一个英俊的少年，他看到这个羸弱的老人，需要自己为他做一点什么，就肯伸出手来为他做一点什么。
这对于他自己也是没有任何损害的，这并不是出于他有什么善心，也不是他有超乎常人的精神境界，而是出自他的生性，我们普通的人都是这样的重发呀。
当然，克服困难不会像我们一样，在做任意一件事情前，先要想到这样那样的得失或者功利，美其名曰三思而后行，却不肯去关注做人应该具有的根本。
正因为如此，我们就失去了生性。
我们失去了生性，却还自以为是的说自己是怎样的沉稳成熟，怎样的见多识广，怎样的是社会精英，好像自己就应该那样做人做事。
克服困难蹲下了身子，这是他第一次为了别人蹲下身子。
你肯为别人蹲下身子，别人才能在你需要的时候，愿意为你蹲下身子。别人在你需要的时候蹲下了身子，在别人需要你的时候，你肯不肯为别人也蹲下身子呢，这事儿你得在心里回答。
克服困难不懂得这样的大道理，而我们这些绝顶聪明的人，都懂得这样的大道理。不知道我们是不是白白懂得了这样的道理，我们懂得了这样的道理了以后，又能够怎样呢。
伸过来一只温暖的手，老人的心突然颤动起来。
他用力睁开眼睛，可他的眼睛还只是露出一条线，一条可以推知到一个人还能够活过来的线，这是一条人的生命线。
这条生命线帮一个垂死的老人奋发了希望，生存的希望。
“您需要帮助吗？”
克服困难学着我们的语言问他。这是不是他出场以来说出的第一句话呢，他的话是从我们中间学到的，他不是从房间里学的。
“我后悔死了！”
这是老人说出的第一句话。
这句话只有克服困难能够听得见，克服困难能够听见他的这句话，也一定是经历了克服困难的过程。
但是，克服困难并不懂得这句话的意义，他当然弄不清楚什么是后悔，后悔是什么意思。
“您不是还活着吗，您已经活过来了，您的眼神很有力量。”
克服困难鼓励他，他担心老人没有延续下来的力气，他怕老人放弃对生命的坚守，那样做是不对的。
不管怎样，人只要能够活着，就一定要坚持着活下去。
人在几乎不能活下去的情形下，还坚持着活下去，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是要敢于豁出命来的。
那时候你只能拼命活着，而且这事情谁也不能帮你，就算是帮你，也不过是一种说法，掩人耳目而已。
人真要到了死的份上，能够帮你度过危机的，肯定只有你自己，依靠的是你自己命大福大。
“我不应该签那个字，我的眼睛是瞎的，我瞎了眼睛！”
这话还是只有克服困难能够听到。
睁着眼睛的人骂自己是一个瞎子，一定是做错了什么刻骨铭心的事，或者看错了什么人才这样自责吧。
不然，自己能够张眼看人，睁眼看事，还骂自己是瞎子做什么呢？
当然，老人骂自己是瞎子的前提是签了个字，他不应该签那个字，可见那个字的分量。
签错那个字就成了瞎子，签那个字对于这个迟暮的老人竟然那么重要。
他因为一时的差错，就认定自己是一个瞎子，那他辛辛苦苦的一生不是白瞎了吗？
克服困难想把他从地板上拉起来，地板上实在有点冷，也很潮湿，这是对人的身体不利的。
老人的身体散发出一种怪味，是汗味、药水味道，还有人的臭屁味道混合而成的酸味，但并不是醋味。
洗手间里凌乱不堪，装纸巾的纸篓，也像这个老人一样横躺着，那些解手纸成团成团被挤出纸篓，挤在地板上像被生生困死的白鸽子。
这些白鸽子能够坚守在他的身边，并不是贪图他能够给自己带来富贵，而是它们实在没有用处。
连打扫它们的人都觉得厌恶，不肯按时到来履行自己的本职工作，就把它们丢在了这里，也不怕把这个垂死的老人，给活活臭得能够苟延残喘。
克服困难说：
“您起来吧，我可以扶您起来，我帮您起来，你躺到病床上多好呀，您躺在病床上可以得到足够的照顾和护理，您这是住的最好的病房呢？”
克服困难是在帮助他，这时候也需要他的帮助。帮和被帮是相辅相成的，需要互动。
老人虽然是一个羸弱的身体，却也不少份量。把他从地板上拉起来，是要费一把力气的。没有他的帮助，克服困难不能完成这样的任务。
克服困难学着我们的语言，对老人说出这些话语的时候，老人的眼睛却消极地闭上了。
只能是眯上吧，因为他还活着呢，他不肯闭上眼睛，他咽不下那一口气。
有一丝凉风从窗外吹进了病房，也吹进一些进了病房的洗手间。因为这是一个春的季节，吹进来的是一股温暖春风。
春风里散发着花的香味，花的香味把刚才那些肮脏的气味，给驱赶出洗手间。那几只被困死的白鸽子，也在春风中生动活泼了一下，却又把臭气给提拿了上来，这使得洗手间的生气转瞬即逝。
老人可能是想趁机吸进一口香气，大大地呼出一口臭气，却只是吸进了另外的一口臭气。
幸亏他张嘴吸气的时候，春风已经被洗手间里的秽气给赶跑了。
老人无奈地颤动了一下，他心里说什么，克服困难也没有猜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