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城,贤王府。
次日,阳光淡淡的从白棉窗纸里透进来,薄薄的似一层轻薄的琉璃纱,软而轻绵,照耀着屋中的一切。
龙腾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他只觉头昏沉沉的,口中焦渴不已,想起身倒杯茶水,却觉身上云丝被似被压住。眼神定一定,竟见霜兰儿正趴在他的床侧熟睡,她的身上斜搭着一条虎皮毯子。
他一怔,竟是不敢动弹,似乎是屏息静气一样小心翼翼。须臾方觉胸口窒闷,深深吸气,却嗅得她发间香气隐约,过了许久,才发现原来是她衣领处别着一支兰花,小小花朵如铃铛倒挂,虽近枯萎,仍是散出香气来。他一动也不动,这样瞧着她,渐渐半边手臂泛起麻痹。
如果可以一直这样瞧着她,该有多好。只可惜……他长长叹了口气,有风吹进来,惹得一窒气息浮动,撩动她的发丝拂在他脸上,微微的痒,仿佛一直痒到人心里去。
她在梦中如此宁静,唇角微微上扬,水润的唇,在早晨隐约的光线里,泛着蜜一样的润泽,诱人采拮。
他突然不敢再看,转过脸去瞧着床里侧。里侧的床沿壁上裹着柔软的锦缎,他第一次瞧清楚,那绣纹是龙凤戏珠,一龙一凤首尾交缠,其情融融。四下里静寂无声,偶尔能听到一两声翠鸟鸣啼,或是风吹过屋檐荡起风铃的细碎声音。
这个宁静的早晨,没有人打搅,他不想动弹,她依依睡在他的床侧,仿佛天长地久,仿佛时间停滞,他情愿一直这样躺下去。
可再美好的梦总有醒的时候。
霜兰儿本就睡得不沉,似担心着什么,她陡然清醒过来,抬头却见龙腾长目已然睁开。她一把掀开身上的虎皮毯子,面容上迸发出火烧云的惊喜,连声问道:“少筠你醒了,好些了么?”
若说昨日傍晚时,龙腾尚是装作晕倒,可后来他们自贺兰谷中返回贤王府中后,他却是真正的累极昏迷。也怪她不好,昨日他穿了件暗红色的衣裳,她没注意到他肩头其实一直淌着血,回到王府时只怕是失血过多,若是她早些替他包扎就好了。
龙腾见她醒了,这才坐起身来,霜兰儿上前在他身后垫了个软枕。
他垂眸,望着自己换过的素色寝衣,肩头包扎着重重白纱,手臂,手腕,连同每一根手指都细细缠着纱布,他怔了一怔,“都是你替我包扎的?”
霜兰儿起身,泡了杯白菊茶递到他手中,嘴角含了浅浅的笑容,“少筠,做什么那样傻,血肉之躯还想撞得过磐石么?”语罢,她轻轻执起他的手,眸中溢满心疼之色,“你瞧好好的手,无端端毁成这样,昨晚我费了好多功夫才替你缝合好。万幸没有伤到经脉,要不然……”
突然坐下挨在了他的身边,她自袖中取出一柄折扇。香檀木料,扇骨铮铮,既不是玉扇骨,也不是金箔面,可展开折扇的画面时却叫人眼前惊艳。
画中女子身着浅色衣裙,领口微微立起,连绣着盛开如云霞的秋菊都栩栩如生。发髻如云,斜簪着一支翠绿的碧玉簪,那颜色,似能凝出水来般。面庞之上,肌肤透红,如朝霞映雪。晶亮的眸,内里光芒如同月射寒江,微抿的唇,有些孤傲,略扬的眉带着一丝倔强。
这折扇……
龙腾见到时,神情显然一震。心内似有伤怀纠缠郁结,如蚕丝一般,一股股绞在心上勒得那样紧,几乎透不过气来。从前的点点滴滴好似走马宫灯般在眼前逝过,虚幻得好似从来都是一场梦。也许,最最真实的记忆,只有这把折扇了。
霜兰儿手中紧紧攥住折扇,她并不看向龙腾,却是感慨着与他同样的伤怀。兀自叹道:“九月茶花开满路,回首,厌听啼鸟梦醒后,方知人生恍如初。少筠,这面折扇我一直带在身边,往事如烟,唯有它,将从前过往真实地留在纸上,任凭斗转星移都无法磨灭。我一直在想,一个人究竟要有多么知心,才能绘得如此传神。所以……”
飞快侧过脸去,她悄悄拭去眼角一滴泪珠,“所以,你的一双手,如此珍贵。若是毁了,世间哪还有明道子的真迹。”
龙腾缓缓地、缓缓地将手自她柔软的掌心间抽离。他忍住内心翻涌的情潮,到了唇边的话依旧是冷冰冰的,“不过是一幅画而已,我送过许多女子。恐怕也只有你珍藏,人生便是游戏一场,有谁像你这般认真。而我不过是逢场作戏……”
他的话,她恍若未闻,只低头望着折扇中的自己,仿佛照着镜子般。
须臾,她甜甜一笑,才开口。
她的声音清凌凌的,像是洒落一把珍珠在玉盘中,淅淅沥沥清脆直响。
“少筠,世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树与树的距离,而是同根生长的树枝,却无法在风中相依。”
话一出口,屋中沉沉静了下来,龙腾面上则更添一分幽寂。
同根生长的树枝却无法在风中相依……
人生年华何其短暂,可他却任由美好的时光如流水般指间逝去,匆匆不回头,这样做,究竟是对?还是错了?
他本以为他的一生,不过就是游戏人间,不过就是这样一生而已。
可是,她却硬生生闯入了他的世界中,打破了他原本游戏般的生活。她已经有过一段痛苦的经历,现在的他还能给她什么呢?既然给不了她什么,何必教她再承受一次痛不欲生呢?
他们之间的开始,他不能控制,不能预料。可是他们之间的结束,他却可以亲手遏止。
转眸,四目相对的刹那,她的眸光坚定,他却心虚地避了开去,坐起身来卷起帘栊看着窗外万物凋零,日光澄明欲醉。冬天,就快过去了,可他的春天恐怕再也不会有了。
他屏息,眼中有空茫的沉静和深深的寂寥。
他的声音如同冬日凉风一般飘忽,“人相处久了,总会有几分感情。即便是我豢养的蟋蟀,精心照料久了,总也舍不得它们死去。你对我,亦如是。昨日我并非去救你。眼下是什么要紧的时候,既皇帝谕令你我成婚,若是你无端端死了,自然会连累我。再者,要是有心人利用你的死兴风作浪,我岂不是更受累?!种种,不过是为了我自己。”
语罢,他转过脸来。妖媚的唇边似永远挂着慵懒无谓的浅笑。
霜兰儿望着,他这样的笑容,她曾看了千遍万遍,真真假假,她已无心也无力去分辨。
“你还要演戏到何时?少筠,你不为戏子真是可惜了。我问你,这是什么?!”她的声音如投入水后的余音潺潺。手轻轻一抖,已是在他面前抖落一只香囊。
龙腾一愣,下意识地向自己腰间摸去。
她微笑,“不用找了,昨夜我替你换下衣裳时找到了这个。”
顿一顿,她轻轻唏嘘,似微云落雨,飞絮绵绵,“你瞧,多么普通的一只香囊啊,手工一般,市井中恐怕五文钱便能买到,处处皆有。你乃皇家贵胄,佩戴这样一枚香囊,实在是令人怀疑。”
打开香囊,她微微一抖,里面掉出些陈年的草药来,放得久了,早就没有了药香,只余一片片焦黄的尖叶子,脆得一碰就断。
“这种草药,用于平喘润气,还记得那年初秋,我在上阳城街市上随手买了个香囊,配了些草药戴在身边,防止秋冬时咳嗽会影响我在医馆帮工。昨夜,若不是这些草药,我早就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香囊。少筠,我想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崇武门前我遗落在你轿中的香囊。事后在牢中,记得你还在我面前拿出来过。当时你说,捡到了就是你的了。可是这样?”
“那又怎样?前段日子我差人将从前上阳府尹中的东西搬至贤王府,这才找出来的陈年旧物,本想还给你或是扔掉的。”龙腾深吸一口气,残忍地说道。
有短暂的沉默,寂静的屋中唯有霜兰儿猝然站起时帽檐间珍珠迭撞的激烈声音,像是谁跳得凌乱的心。
她“霍”地一把将他床边的长窗推开。
霎时,冬日冷风倒灌入来,横冲直撞。屋中地气和暖,遍笼暖炉,春意融融的温暖本是直熏得人欲醉。然此刻的冷风却令人分外清醒。
她屏息,冷声,一字字道:“既然如此,那你当着我的面,将这枚香囊丢了。我就信你!我记得你屋后是一条小渠直通慈溪。你丢啊!”语罢,她面色郁郁,将香囊塞回他的手中。
气氛,再一次凝滞。
龙腾的脸色在刹那变得苍白,明晃晃的日影投在他绝美的脸颊上,愈显透亮,恍若白瓷一般。有几绺碎发从他耳侧垂落下来,却被冷汗腻在脖颈中。他的眸光定定,只瞧着手中香囊,纹丝不动。
突然,他狠下心来,扬起手欲将香囊丢出窗外。她不懂,他今日不够狠心,将来对她才更是残忍,她真的不懂,不懂他的苦心,她何苦要这样逼自己,何苦呢?
他想将香囊丢掉,可他抬眸的那一刻,却望见她灵动似水的双眸正牢牢看住他。那样的神情,有一分凄婉,有一分紧张,甚至还有一分期待……他突然,再也无法狠心……
经历了生生死死,如今她正活生生地在他眼前,她靠的那样近,近在咫尺。他突然好想摸一摸她的脸,是否还是记忆中般细腻。他突然好想摸一摸她的手,两年多的艰苦磨练,留下了那些不可磨灭的痕迹,他心疼着。他突然好想摸一摸她如墨缎般的长发,是否还是记忆中一般光滑。
还有,她身上散出的阵阵体香,混杂着魅惑与纯真,他从来都无法抗拒。
还有,她柔软、细腻、饱满的唇,就在眼前。其实,他是多么地想亲吻她,上一次,是何时?上一次亲吻她的甜美记忆,他已然回味至今。其实,他每晚都会回想一遍,生怕梦醒之后,记忆中的吻会渐渐模糊不清……
是谁说,心念想着太久了,就成了魔怔。
那一刻,他突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点一点向她靠近。向着自己想念太久太久的红唇,靠近,靠近,一分一分靠近,愈来愈近……直至几乎没有距离……
那一刻,周遭所有的声音仿佛都静止了。只余他们彼此的呼吸声,愈来愈急促……
心,亦是跳得杂乱无章。
可,就在这最美的时刻即将来临时。
一声尖锐的哭喊声却破坏了一切。
龙腾陡然回神清醒,与霜兰儿再度四目相对,只是这次,他们不约而同避了开去。
“砰”地一声,房门被人用力撞开。一名哭得花枝乱颤的妖娆女子直直冲了进来。
“王爷!”
“王爷啊,我一早听说你昏迷了,要不要紧啊!王爷,呜呜……”
霜兰儿只觉眼前一阵繁花闪耀,香气熏鼻,那女子已是将她冲开至一边,扑向床边,抱住龙腾的手臂大哭起来。一边哭着,她一边上下焦切地将龙腾瞧了个遍,见到他包扎起来的手指时,又放声大哭。
那容貌,妖冶美艳,霜兰儿自然认得,是兵部尚书庄青姚之女庄晓蓉。
此时的庄晓蓉鬓角蓬松,衣裳尚有一处扣子扣错。她显然是一听说龙腾昏迷便匆匆赶来了,顾不上装扮自己。她哭得凄惨无比,气都接不上。整间屋子,都是她嚎啕的哭声左冲右突着。
龙腾见庄晓蓉的出现,一时替他解了围,倒是没说什么。手中紧紧攥住的香囊,亦是被他悄悄塞入云丝被中。
眼看着就要……却被人无端端打搅。霜兰儿心中极度郁闷,她狠狠瞪了一眼庄晓蓉,薄怒道:“你哭什么劲,贤王不是好好的,你哭丧啊!存心的是不是!”
庄晓蓉这才注意到屋中还有别的女人,她美眸睁得大大的,指着霜兰儿不可置信道:“王爷,你屋子里怎会有别的女人?”转眸,她死死瞪住霜兰儿,愤愤道:“你!你昨晚该不会一直在这儿罢,你们都做了什么?”
霜兰儿有意气她,“什么叫别的女人?你搞清楚,我是贤王名正言顺的妻子,纳吉雅郡主。皇帝亲自赐婚!还有,孤男寡女一室,你说能做什么?该做的都做了!”
“你!哇——”庄晓蓉没料到霜兰儿会如是说,她惊住,半响才大哭起来。那哭声可谓是惊天动地,鬼神亦为之悲泣,教之前更甚。她一边哭一边骂着,“你这个蛮人,这样说话,还懂不懂廉耻!”
霜兰儿皱眉,“本郡主乃是皇帝赐婚于贤王。名正言顺!你算什么?!你大清早发髻不整,衣裳都没扣好,就跑进男人房中,我看你才真真是不知廉耻!”
庄晓蓉被她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晓得朝龙腾哭诉,“王爷,她欺负我。她欺负我!好嘛好嘛,就算皇帝赐婚,她做大我做小好了,怎么好这样说人家呢……呜呜呜……王爷,你可要为我做主啊。我爹从小最疼我了,我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啊。”
哭诉持续着,仿佛魔音绕耳,“王爷,人家是好心,一听说你病了就赶来了。她却这样说我,我还没进门呢,她就这样对我,今后我们要如何姐妹相处啊。王爷,你可要为我做主啊。还有,爹爹私下里曾问,我们的亲事,王爷你何时向皇上提啊……呜呜……”
霜兰儿心中气恼,这个庄晓蓉还真是难缠。可她的父亲庄姚青,只怕龙腾目前不能得罪。想着她心中更是烦。
龙腾不动声色地将庄晓蓉隔远一些,神情已然恢复从前慵懒闲散的样子,唇边浅笑着,“好了,别哭了。我这不是没事了么。北夷国女子就是这么个烈性子,别跟她计较。”
“对了,晓蓉。上次你爹说的那个计划……”
看着他们旁若无人地说着话,霜兰儿突然狠狠咬住唇,转身离开。
行至屋门口,回望他一眼,她只轻轻道:“我明日再来帮你换药。”
语罢,她匆匆离开,步履如风。可出了贤王府,她却一步一步走得极缓……好似脚下每一步,都很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