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寿诞过后,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平静。
龙啸天差史官致书信风延可汗,快马加鞭送往北夷国的墨赫城,不过七八日左右便有了回音。如此联姻和亲美事,风延可汗岂有拒绝之理?自然是赞同的。
好消息一传开,自那日起,贤王龙腾忙得是不可开交,****都有上门恭贺联姻的朝臣,络绎不绝,几乎要将他新建的王府门槛都给踏破了。比较起来,将要娶自家王妃侄女为侧妃的瑞王府可就冷清多了。
皇帝寿诞过后便是迎新年,一片喜庆似乎将所有的汹涌暗潮尽数掩盖,外表丝毫看不出波澜。朝堂之上,秋景华与贤王依旧以礼相待,只是彼此势力已然悄悄平分秋色,以兵部尚书庄姚青为首的贤王派动作频繁,从各个州郡起慢慢蚕食着秋景华的势力。朝中,因着纳吉雅郡主将与贤王联姻,人心揣测,皇帝龙啸天有意将皇位传给贤王。
如此,秋景华培植多年,盘根错节的人脉,终有所松动。
然,表面虽平静。身在其中的人皆明白,真正的大风浪将要袭来。
在这个多事的节骨眼上,推波助澜的是,皇帝龙啸天竟在新年的第二天病倒了。太医抢救得及时,虽是醒过来了,可精神瞧着总大不如从前。
这件事,有如谁在冰封的湖面上骤然砸下一枚巨石,深深的裂痕不断地向远处延伸,除非整个湖面的冰封完全崩裂。否然,永无止境。
新年的第四天,霜兰儿照例去瑞王府中替龙霄霆治眼病。
皇帝寿诞之夜,突然的变故,打乱了她与龙腾谋划的所有步骤。原本计划由她借口治眼疾接近龙霄霆,同龙霄霆成婚也在他们的计划之中,计划中并不是真的礼成,而是准备在成婚那日大做文章,利用一些从前北夷国残余的好战贵族作乱,伺机将他彻底拉下马。
可如今,全盘计划皆乱了。皇帝龙啸天将她许配给了龙腾,无端端将他们从故意做成的对立面拉至一处。眼下,她想要进一步深入接近瑞王府,已失了绝佳的理由。非但失了理由,只怕秋家还会更加防范她。
一时间,他们的部署,陷入了困境。
唯有一人,能代替霜兰儿完成任务,这人便是——秋若伊。可是,秋若伊因着龙腾要娶纳吉雅郡主,自己个足足憋了好多日的气,好几日不曾出现了。
不知瑞王府的近况,如同在盲夜中行路的霜兰儿只得再次进入瑞王府中,亲自打探消息。
正厅之中,霜兰儿替龙霄霆一层一层解开白色纱布,沈沐雨则端着托盘随侍一边。
放下手中的金剪子,霜兰儿转身打了盆清水,以轻软的毛巾擦拭着他微闭的眼周。
望着他那熟悉的眉眼,她的神思缥缈起来。本来,她可以自如控制何时治好龙霄霆的双眼。可眼下,她若是迟迟不治好,旁人皆会以为她是故意的,好叫贤王上位。这倒是落了旁人的口舌。正值风口浪尖,她又不便于找龙腾商量。该怎么办?她亦是迷惘了。
沈沐雨见纳吉雅郡主分神,出声提醒道:“郡主,已经好了。”
霜兰儿恍然回神,放下手中毛巾,她秀眉微蹙,开口道:“王爷,试着睁开眼瞧瞧。”
龙霄霆端正坐着,他装束清简,额间一抹黑玉额环泛着冷冽的光泽。缓缓睁开眼睑,他一双乌沉沉的眸子好似黑曜石般纯粹。
对着窗外明澈如水的阳光,霜兰儿细细瞧着他的眼睛。伸出五指,在他面前微晃,见他眸光依旧定定,她颇为奇怪道:“奇了,怎么一点光感都没有。这不可能啊……怪了……”她从前的谋划是,先叫龙霄霆恢复些许光感,如此旁人也不好说她不尽心。可还真是奇怪了,治了这么久,不可能一点光感都没有呵。
龙霄霆低沉的嗓子,递出淡淡的话语,“郡主费心了。茶水本王已差人准备好,郡主必定渴了罢,请用茶。”修长的手指,指向了一旁的案几。
霜兰儿拿起茶盏,倒了一杯。她轻轻嗅一缕清怡柑橘蜜露的甜香。神情微微一滞,似想起来什么般,她淡淡道:“王府中的茶水倒是新奇。瞧着还挺有心思的。”
龙霄霆唇边笑意清淡如六棱雪花,“从前兰儿喜爱饮这种柑橘蜜露,她说能润肺,还能舒缓气滞,冬日饮最佳。效果的确不错,现在本王冬日只饮这种茶。”
顿一顿,他听着身周并无动静,幽幽道:“怎么,郡主不喜欢么?”
霜兰儿目光浅浅从他身上拂过,停驻良久,像是审视一道难解的谜题。她似乎从未了解过他,而他的内心,更是比缥缈的云际更难看清。柑橘蜜露茶,他究竟想做什么?
愣了片刻,霜兰儿低头饮了一口茶,将茶盏放回案几上,道:“太甜了。南人的东西我喝不惯。”
龙霄霆略略偏首,有细碎的阳光从窗外耀入,似一带清泉淙淙而下,落在他的眉间,好似为他整个人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宁静又幽美。
微微一笑,那笑,如同涓涓暖流,煦煦阳光。再启口时,他已然换了口气,声音颇为客套道:“郡主即将与贤王成婚,南人的吃食习惯,只怕到时不适应也得适应了。对了,尚未恭贺郡主大喜。本王备了份薄礼送与郡主,一来是贺喜,二来则是感谢郡主悉心为本王治眼。”他顿一顿,“沈太医,案几下第二个抽屉,劳烦取出。”
沈沐雨立即应道:“是,王爷。”他打开案几下的抽屉,见有红布包裹着一物,他取出递了给霜兰儿。
霜兰儿心中颇为疑惑,也不知龙霄霆是何意,她亦是客套回道:“王爷,这怎么好意思呢。寿宴那晚,王爷也得了门好亲事,我可是还没空给王爷您备礼呢。现在此说一声恭喜了。姑侄女同为妃共事一夫,王爷可是享了齐人之福。”
她其实并不理解,龙霄霆为何在皇帝寿宴那日突然反对。若是龙霄霆有意娶秋佩吟的女儿秋若伊,他大可以两年前就娶,何必等到现在。而且皇帝龙啸天起初同意自己与龙霄霆和亲,又将秋若伊许配龙腾时,他并没有出声反对。她记得很清楚,龙霄霆是等龙腾应允时才突然出声反对的。显而易见,他是先瞧龙腾的态度,再决定自己该做什么,说什么。那,他的目的,究竟是何?
她一边想着,一边打开了手中的红布包裹。
缓缓展开,起先里边只露出银亮的一角,灼灼光芒已然眩了她的双眸,待到完全打开时,她愣在原地。因,仅仅是“惊愕”二字已然无法形容她此刻的感受。
那是一面精致的银镜。手柄极其简单,不过是素银,雕刻了些寻常的莲花纹,并无珠宝镶嵌。只是这镜面雪亮,不似普通铜镜,将她睁大惊愕的双眸,微张的菱唇,甚至是因着呼吸急促微张的鼻翼都照得清清楚楚。
最关键的是,这面银镜,与她从前的那柄,一模一样。
神情有瞬息的凝滞,这一刻,她有如被冰水劈面湃下,整个人连发梢都冻住了。即便两年在塞外,她已是将定力练得很好,可此刻仍是禁不住双手颤抖起来。
抬头,只见龙霄霆没有焦距的黑眸,那深邃的光芒尽数落在她的脸上。她想,此刻她的脸色一定发白了。突然,她自心底庆幸着他的双眸失明了,否然,只怕再精湛的易容之术,也逃不过他有意的试探和细微的观察。
万幸,她的失态,他看不见。
须臾,霜兰儿抚平了自己凌乱的心跳。她极力掩饰着声音的颤抖,徐徐道:“呵呵,这是什么稀罕物,我从未见过。想来很贵重罢,王爷真是大手笔,这么重一份礼,教本郡主将来如何还得起呢。”
说多错多,未免被他发现自己的疏漏,霜兰儿匆匆将银镜塞入袖中,又收拾了下自己来时拿来的东西,道:“不耽误王爷休息,我先告辞。多谢王爷的礼物。”语罢,她转身离去。
龙霄霆淡然一笑,径自转首,没有色彩的眸子似定定望着窗外,恍若未闻般沉静悠然。
沈沐雨收拾着案桌上纳吉雅留下的各种药膏,瞧一瞧始终出神的龙霄霆,他轻声问道:“微臣按着纳吉雅郡主的药方又配制了些药膏,现在给王爷您敷上罢。”
龙霄霆轻轻摇头,“不必了。”
伸出手,他准确无误地握住案几上的柑橘蜜露茶,茶汤明澈如璧,点点桂花,如初绽的小小玉兰,美的令人心动,其中亦倒映着他清润纯净的俊颜。
他微举起茶盏,将芳香甜蜜一同饮尽。手掌用力箍住空无的白玉茶盏,许久都不曾放开……
这厢,霜兰儿出了正厅,她一路往瑞王府大门奔去。
今日她来的颇晚,走的时候,有落霞脉脉自冬日枯枝垂下,红得如血泼彩绘般,盈满半天。周围,只有寂寂的无声寥落。
脚下步子越走越快。
今日,她有些许失态,眼下是最关键的时刻,这种错误是绝不容许发生的。她还有要事未完成,必须稳住阵脚,不能乱。
突然,一串清脆的脚步声,打碎了夕阳浓醉的沉寂。
她回首,却见身后拐角处,一抹小小的蓝色现身,那是君泽向她跑来,他的身后跟着宫女着墨。幼小的他跑得一颠一颠,几乎要跌倒,让人心疼地想立即上去扶他一把。
霜兰儿心中顿软,刚想上前抱一抱他,刚想喊他一声,可话未至唇边,她忽觉眼前有墨黑一闪,接着脸颊处一阵生疼,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中。她俯身,望着,地上正躺着一支弹弓。那是她亲手为君泽所制的。她想着他贵为世子,什么稀罕物没见过,送什么他都不会稀罕。唯有这民间才有的玩耍之物,他也许没见过,或许会喜欢。她想了很久,才想出送他这个。又生怕他的小手会被木刺伤着,她打磨了一遍又一遍,可是……
君泽气呼呼地指着她,“她们都说,你来了后,丹青姐姐死了,小夕姐姐走了。都是你害的,你是坏人!弹弓,还给你!你是坏人!我不要坏人的东西。”说罢,君泽扭头就跑。
宫女着墨一脸歉意,“纳吉雅郡主,童言无忌,您可别放在心上。世子,哎,世子……”她望了望跑远的君泽,又望了望一脸尴尬的纳吉雅郡主,不知该说些什么,又担心着君泽的安全,只得快步跟上君泽。
你是坏人!我不要坏人的东西!
这样的话,出自两岁多的君泽口中,是直刺她的心的。只觉得,是这样的麻木……心搜肠抖肺地疼着,空落落的难受。
她站在硕大空落的王府中,望着地上静静躺着的弹弓,茫茫然眼边已无泪,手足一阵阵发冷,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
突然,她动摇了。
君泽,是她唯一活着奋斗着的希望,却是这般看待她,就算她用尽心思将君泽夺回身边,她又能得到什么呢……会不会有一日……当她赢得了所有,却独独失掉了自己最想要的……
脚下虚浮无力,似乎是踩在厚重的棉花堆上,她走了很久很久,才踏上了通往驿馆的平滑坚硬的青石板。
天色向晚,驿馆之中,没有烛火,暗沉沉的深远寂静。
心,亦是这样的颜色。
她颓然无力,倒在了床上。蒙上被子,忍了许久的泪方才落下来,一点点****在厚实柔软的虎皮毯上,湿而热,一片,又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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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正月初七,宰相府。
夜色,似寒雾弥漫入室。更漏声泠泠一滴,又一滴,滴滴都似紧迫的催促。正厅之中,莲花金钻地上映着窗外幽深纵横的枯枝乱影,恰如此刻诡异的气氛一般。
叩门声在静夜里悄悄响起。
“吱呀”一声,沉重的雕花木门拉开了一道狭长的口子。但见一道黑色长影闪身入内。
秋庭澜正栖于房顶,来人虽是罩着厚重的黑色斗篷,可他还是瞧清楚了容貌。若斧劈青山般的眉深深揪起,他轻轻一纵,倒挂与房顶屋檐,凝神听着里边的动静。
宰相府正厅中。
秋景华等了良久,终于等来了他要等之人。
屋中生了两处火盆,暖阳如春,秋端茗脱去了黑色斗篷,只穿着色彩丰饶的刺绣织金棠色长裙。深宫华裳贵妇,自然是荣光满京华。一枝赤金云合头钗从乌黑的发髻中斜飞而出,垂下无数红宝珠络,挡去了她脸颊之上冰冷的神情。
秋景华连忙请秋端茗坐下,恭敬道:“贵妃娘娘。”
秋端茗摆摆手,“自家兄妹,那么客气做什么。有什么事捡要紧的说,本宫不能耽误太久。”
秋景华倒上一杯茶递上。茶盏腻白恍如玉瓷,其身纯白如玉,隐隐透出一毫雨过天青的颜色。
秋端茗接过,微尝一口。
秋景华问道:“皇上的情况如何?”
秋端茗轻轻吹着茶沫,缓缓道:“这次病的不轻。虽醒了,可时好时坏的,本宫打听到,太医说,合着也撑不过两月了。”
秋景华一愣,“这么快。”深吸一口气,道:“原本想将若伊安插在贤王身边,让霆儿娶纳吉雅郡主为妃,哪知突然出了这样的变故。眼下,咱们的计划全乱了。时间又这般紧,我还真是没了头绪。”
秋端茗将茶盏往桌上一搁,气道:“霆儿如今越来越不听话了,不过哥哥莫急。我们的计划乱了,旁人的计划也乱了。怎样我们都不能自乱阵脚。”
秋景华颔首,“所以才请贵妃娘娘前来商议。如今贤王得势,若是再让他娶纳吉雅郡主,岂不是如虎添翼?”
“那就想办法,杀了她!”秋端茗冷冷一笑,深邃的眼眸中杀机顿起,“既不能为我所用,不如除之后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