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兰儿几步走上前。
面前方迅将军正躺在地上,双眸紧阖,嘴唇发紫,唇角尚有白沫残余,瞧着还真像是中毒。
祥龙国的将士们见上前来的是格日勒部落首领之女,并非他们的太医,心中不免有些担心。私下纷纷议论着,难道纳吉雅郡主还会医术不成?不过,方才纳吉雅飞跃浅滩的飒爽英姿似仍在眼前,瞧着她应当不像是唬弄人。
霜兰儿并不理会身旁质疑的目光,俯身,她单膝落地,一手则是搭上方迅的手腕,细细把脉。时间缓缓流逝,她本是紧皱的眉心处渐渐舒展开来,冷冽的唇边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原来如此!
此时祥龙国太医亦是赶到。霜兰儿起身,微微侧身让开一分,单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这位太医,您请把脉,只是别挪动他即可。”
太医颔首,事关要紧,立即上前把脉。片刻后,与霜兰儿相反的是,太医的神情愈发凝重,他起身望着她,面色犹豫了下仍是说道:“纳吉雅郡主,微臣瞧着方迅将军的确是中毒,且脉象虚弱无力,气田已然闭塞,只怕是无医了。不知……不知纳吉雅郡主有何高见?”
果然是中毒!
此话一出,祥龙国的将士们瞬间愤怒了,他们你推我挤,争着涌着上前便要与北夷国的将士理论,若不是双方主将展臂极力拦着,只怕双方已是打起来。
霜兰儿轻轻捋了捋袖口,神情淡然道:“我能医治他。方迅将军并非被人下毒。”
有人不满,“你是北夷国人,当然帮着他们说话了。分明就是中毒,我们的太医都有诊断,还睁着眼说瞎话,我们不信你,一准你们就是想害死我们的方将军,为你们日后进犯疆土扫清一条障碍。”
有人附和,“对对对,我们凭什么信你。什么和谈,我看就是糊弄人的把戏。”
北夷国的将士亦是不满,“技不如人就罢了,竟敢侮辱我们的纳吉雅郡主,兄弟们,我们上!祥龙国人出尔反尔,南人素来奸诈,我们别信他们。”
眼看着,矛盾一触即发。
此时,霜兰儿明丽的红色身影在斜阳如血中,更显得亮丽夺目,她轻轻启口,“谁是方迅将军的随身副将?”
一名将领出列,震声道:“末将是。”
霜兰儿淡淡问,“瞧你们将军右肩曾受过重伤,是否到了秋冬总会风湿犯疼?”
副将微愕,连忙颔首,“是,郡主所言一点不差。”
“那平日他到了秋冬,是否日日服用一味草药,名唤异叶青兰?此药知晓之人甚少,但是对治疗伤处风湿疼痛有着奇效?”
那名副将此时惊得张大了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半天才回过神来,“是的。将军每至秋冬便会服用异叶青兰,效果奇佳。以往肩伤疼痛时,夜以难寐,自从将军从别处问来这个法子后,每逢秋冬,日日服用,精神好多了。”
霜兰儿冷道:“你家将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异叶青兰草虽有治疗风湿奇效,却独独不能与鹿肉同用。我猜想今日午膳,菜色中必然有鹿肉罢。”
此时一名祥龙国的士兵略略回忆了下,点点头道:“嗯,的确是有鹿肉这道菜。我记得是最后第二道菜。难道说……”
祥龙国的太医方才恍然大悟,“郡主真是好眼力,异叶青兰草加上鹿肉同用,的确是一种罕见的奇毒,当时并无反应,约两三个时辰后发作,大约便是眼下这般症状。中了此毒,心脉衰竭,嘴唇泛紫,口吐白沫,若是轻易搬动,损伤了心脉,再也无治。郡主好医术,微臣自叹不如,此毒微臣无力能解,但请郡主相助。”
“好,还请太医您照着普通清热解毒的法子去开张药方,我会以金针替方将军封脉诊治。不过,还差一味药引。不知在场何人能借一柄弓箭于我?”
方迅的副将立即道:“请郡主稍候片刻,宴席中不准携带兵刃,末将这就去请命取弓箭来。”
“嗯,要快,不能耽误久了。”她颔首道。侧身轻动时,她狐毛毡帽上垂下的细碎水晶打在额头有着疏疏的凉意,亦是恰到好处地遮住她冷艳的容颜,和唇边,一缕若有若无的快意。
等待取弓箭之时。
谁也不曾注意到,瑞王龙霄霆已然起身离席,正一路摸索着朝这边走来。
秋可吟想从旁帮他,无奈他不让她碰触,只得近身跟着。众人见瑞王前来,知他眼盲不能视物,纷纷为他让开一条宽敞的道。
龙霄霆跌跌撞撞,全凭感觉,他朝着声音而去。终于,那清冷暗哑的声音离他愈来愈近,更近了。他突然伸手,一下子朝出声处猛地抓去,他抓牢霜兰儿的胳膊,不容她反抗,顺着胳膊一路向下,直至握住她的手腕,抚上她的掌心。他觉得他的声音都在颤抖着,“兰儿,你是兰儿么……”
霜兰儿注视着自己被他握紧的手腕,也不去瞧他空茫的眼眸,只淡淡一晒,“这位是?都言祥龙国男子有礼有风度,怎会有如此登徒子?”说罢,她用力一甩,将龙霄霆的手甩远。
立即有人圆场,“纳吉雅郡主,这位便是祥龙国的瑞王殿下。”
她别过脸去,“看来,你们的瑞王殿下似乎认错人了。哦,对不起,听闻贵国瑞王失明,想来刚才是本郡主失敬了。”
真的是认错了人么?
龙霄霆俊容上难掩深深的失望,这并不像是她的手,她的手他曾经记得那样清楚,细腻柔软,他握在掌心间好似揉住一团虚浮的棉絮。可如今,这确是一双握惯马缰绳、弓箭的手,每一根骨节都似透出硬朗的弧度,掌心间亦是磨出茧子。
方才,他听着纳吉雅郡主为方迅将军断病。
那一刻,他面上神情有如冰水劈面湃下,整个人连纤微的发丝都冻住了。
他想起了,霜叶红时,他曾带着她去巡视边疆。她闲来无事,为自己军中的将士瞧病。
他清楚记得,那一日天晴,万里无云。他军中的一名老将朝霜兰儿诉着苦,道是腿骨曾经受伤,到了冬日时,夜间总是疼得难熬。
当时的她,口不能言,只以手中一支笔在纸上留下一行娟秀的字迹。
“有一味奇药,名唤异叶青兰。饭前熬汤炖服,可治风湿,有奇效。”
老将十分感激。她唇边微笑有如兰花初绽,清醒迷人,他记忆犹新,那时她寥寥落笔,又在纸上补了一行字。
“切记不能与鹿肉同食。”
当时他十分好奇,曾问,“兰儿,你医术为何这般好?”
她只是在纸上写道,“较之旁人,我只喜爱读奇书罢了,不足挂齿。”
异叶青兰草,鹿肉,不能同食。
昔年美好的记忆仿佛洪水般汹涌而来,几乎承受不住这巨大的浪潮,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击垮。他分明听到自己的心底,轰然倒塌的声音之后,有森冷锋利的冰棱直直硌在心上。
这么巧,怎会如此巧?
此时,方迅身边的副将取来了弓箭,他递给霜兰儿时,面上多了分尊敬,“纳吉雅郡主,请。”
霜兰儿接过,她面上无丝毫表情,弯弓搭上肩,一双冷眸望向天空。
此时,天黯沉,最后一分亮色即将从天际消失。礼台与看台四周已是掌上了火烛,熠熠光芒照得四处恍若白昼,而天,却被反衬得益发黯淡。
她凝视片刻,终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松开了手中的弓弦。
众人只闻得头顶“呼”一声利器刺破长空的锐响,仰头见一支长箭直破云霄而上,箭势凌厉异常,迅疾没入正一分一分隐没于黑暗的云间。
倏然有阴影远远从天际飞快直坠而下,重重砰然坠地,激起尘土飞扬。
一名祥龙国的将士连忙上前捡起,跑了过来,顿时空气中有血腥味直冲入鼻。众人定睛一看,却见一箭贯穿一只海东青的首脑,竟是穿目而过。那海东青尚未死绝,坚硬如铁的翅膀仍扑腾着。
围观之人不由叫好。海东青此鸟体型并不大,异常凶猛,本就不易射中,更不用说是将近黑夜之时。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均是赞道,“好箭法!”
龙霄霆本是怅然的神情,在听见众人议论后,面上只余死灰般的沉寂。若真是她,怎会有如此绝佳的箭术,曾经的她是那样的柔弱……虽然骨子里皆是坚韧,可她终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又怎会是草原之上,纵马骑射,风姿爽朗的女子呢?他究竟是怎么了……今日一而再,再而三将另一名完全不相干的女子当作是她,他究竟是怎么了……她早就不在了,是他亲手杀死了她,他为何还不死心呢……有没有人能告诉他,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秋可吟似明白他心中所想,她反复打量着纳吉雅郡主,瞧着身量差不多,背影也十分相似,声音更是有着几分相同,只是那肤色不若霜兰儿白皙如玉,是一种长年日晒的麦色。脸颊更尖瘦,眉更飞扬,眼梢稍稍吊起。气质则与霜兰儿完全不同,冷与艳,在这名纳吉雅郡主身上诠释得十分完美。
忽然,纳吉雅郡主朝她望过来,唇边飞快略过一缕冷笑。秋可吟的心突然“砰砰”直跳起来,那样的笑容,虽说不上来什么感觉,竟是令她后背仿佛蜿蜒游移着一条冰冷的小蛇,怵怵发毛。
霜兰儿的视线并未在秋可吟和龙霄霆身上停留过久,适逢解毒的汤药送来,她吩咐太医道:“药引便是尚活着的海东青的双眼,如此,你用这汤药喂方将军将生眼服下。只消片刻他便会醒来。”
太医颔首,一一照做。
此时众将士已然各就各位,笙乐奏起,晚宴开始。头先祥龙国这边贤王吩咐下去的云裳舞已然准备就绪,数十名曼妙女子入场,白衣翩翩如群蝶轻舞,前来助兴。
片刻后,太医来到了皇帝龙啸天和风延可汗的面前,恭敬禀道:“皇上,可汗陛下,方将军已然醒转,无甚大碍。”
龙啸天赞道:“风延可汗,看来这格日勒部落首领之女不容小觑。什么勇士大赛,全被她一女子抢去了风头。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风延雪微笑道:“皇帝您的意思是?”
龙啸天仰首大笑,“临危不乱,能化干戈为玉帛。不若将这勇士头衔封赏于纳吉雅郡主,想来双方将士皆是心服口服。”
风延雪颔首。
片刻后,霜兰儿于礼台下接受封赏。
龙腾一双凤目牢牢锁住她,黑色的眸子几乎想将她望至底。他记得,他不过是安排她出来,寻个机会,寻个理由让风延雪开口,让她跟随着一同去祥龙国中见识一番。至于其他的事,日后再见机行事。而此刻,她一出射海东青给方迅将军治病的戏码,竟是令他无从分辨,她究竟真是临机应变,还是早有筹谋。竟是将他都蒙在了鼓里。
那一刻,她抬起头,目光迎向他避无可避的眼神。
两年了,整整两年了。几百个日日夜夜,她的一切,都是由他亲手教会的。其中一点一滴的辛酸,她永记心底,不会忘却。
如今,她终于成长了。他也休想缚住她的双翅,他有他的计划,她亦有她自己的筹谋。海阔天空,终于到了她自己展翅高飞的时候了。
接受了勇士的称号,接受了皇帝与可汗的封赏。
她叩首拜谢,起身之时,得体一笑,道:“尊贵的皇帝陛下,听闻贵国骁勇善战的瑞王殿下不幸双目失明,不才适逢会些旁门左道的医术。”顿一顿,她转首望向席中默然而坐的龙霄霆,字字道:“瑞王殿下,愿为您效劳!”
语毕的那一刻。
龙腾握住扶手的十指似僵住了的石雕,一动也不动。那一刻,他眼前仿佛瞧见一只长大了的雏鹰,正振翅飞向蓝天,转瞬便不见踪影……如今的她,他已然无法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