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兰儿当时没有想明白,像龙腾这种纨绔子弟,能有什么本事在一个晚上赚回来二十五两银子?她琢磨着,卖艺的话,他能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要说是卖色……他倒是有些资本的。
此时,龙腾拉着她朝人群更多处走去。
她用力挥开他的手,“你离我远一点,别靠近我。”
他委屈道“霜霜,你还在气刚才那一吻?我是替你解围嘛,再说了……”
她突然打断,“你别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反正我们亲过的,二次和三次有什么区别,对吧?”她学着他的腔调,说给他听。犹记得上次在冷湖边,他占了她的便宜,就是如是说的。
他狭长的凤眸睁得大大的,浓密的睫毛一扇一扇,里面装满了不可置信,“天,霜霜,你竟然这么了解我。看来,咱们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去你的。”她懒得理他,“喂,我等着瞧你有什么本事挣银子,可别光说不做。”
他只笑,带着她来到一处卖扇子的小摊前。望着摊主门前的冷清,他笑问:“老板,怎样?今晚生意可好?”
小摊主一脸哀怨,“怎么能好?早就过了夏天的旺季,现在天这么冷,还有谁来买扇子。这些折扇恐怕是要积货到明年了。前面卖出的折扇不过是弄回了本钱,本想着趁着中秋,再赚回点利润的。哪知……看来今年冬天又难捱了。这位公子,你要是好心就买上一把吧,我老婆的孩子快生了,家里还等着用钱呢。”
龙腾又问:“你这折扇,多少钱?”
小摊主以为他要买,黯然的眼神“突突”亮起来,“不贵不贵的,十文钱就够了。”
龙腾取过一把,他展开在手中把玩着,素色的扇面,无一丝一毫装饰。只是扇骨铮铮,看得出是好材料。他合上素扇,一击一击敲着掌心,悠悠道:“老板,我与你谈桩生意如何?”
小摊主有些摸不着头脑,“啥生意?”
龙腾转眸脉脉瞧了霜兰儿一眼,又望向小摊主,“老板,这些扇子,我能替你把价格提到十两银子,但是我要与你五五分成,可好?”
小摊主嘴巴张得老大,能塞下一个鸡蛋,“我说这位公子,你不是脑子烧糊了吧?十两银子一把折扇?这又不是玉扇骨,也不是金箔面,有谁会来买?香檀木料的折扇,十五文价钱已是顶天了。公子,就算你瞧我可怜,也不能这样糊弄我吧。”
此时,月更明,灯光溢满流彩。
龙腾唇边的笑容在一片浓醉的繁丽中益发明艳。
他伸手指了指对面一家画铺,又塞给了小贩几两银子,“你去帮我买支狼毫笔,再买些颜料,朱砂、赭石、石青、雌黄,还有一样东西,叫做泥金,务必帮我买回来。”
小贩接过,他心中虽是不解,但闲着总是闲着,还不如瞧瞧这位公子到底能有什么仙法。
很快,小贩将东西都准备好了。
龙腾左手执扇,优雅展开,右手执起狼毫笔,笔尖轻如燕点,偶尔用力一掷,则是恰到好处地点缀了些静景。他低首,长发垂在身侧,似两段墨色宫绦随风舞动,轻灵且飘逸。手势挥洒自如,笔锋在扇面之上层层飘掠而过,又勾勒出重重远近的叠影。
展袖,他又蘸了点赭石,勾勒出大致的轮廓,然后用泥金一一细细填补,霜兰儿在旁瞧着,不由屏息静气,只一味瞧着他从容作画。
终于完成。
她一瞧,墨迹被泼成大片山峦,水雾迷茫露出重峦叠嶂,然后青峰点翠,山林晴岚,红日初升,好一副山河壮丽图。
想不到他这个纨绔子弟胸中还是有些料的。她虽不甚懂画,此时却不得不刮目相看。
他又拾起另一把扇子,这次画的却是翠鸟鸣春。接着是梅花独绽,牡丹争艳,青竹傲骨……
到了最后一面折扇时,他手中的画笔突然顿了顿,抬眸深深望住她,目光凝在她脸上。他美艳的眼角略略勾起,狭长的双眸黑若深潭,不见底,里边唯见她的身影,融融地漾出暖意。
被他这样盯着,她忽觉面颊一热,浑身不自在,刚想动。
他却出声阻止,“霜霜,别动。”
手中笔尖已然落下,寥寥几笔已是勾勒出女子姣好的侧颜。她似明白他的意思,依依立着不动。
深秋微凉的风慵懒无力地拂过,有宫灯疏淡的光影落在他身上,浅浅的黄色,好似若有似无的凉意。中秋之夜,明明应是喧闹的,不知缘何,此刻竟是如此静谧。
天地间,仿佛只余他们两人。
他为她作画,时不时地会抬眸望她一眼,眼神专注认真,然后继续落笔。
他的身影,在月色下挺直玉立,紫色的衣袍被一阵阵风荡漾起好似水面波澜似的褶皱。他的神情如此认真,似将所有的心思尽数融入手中的画里。
她定定伫立在风中,一动也不动。
良久。
“好了。”他手中温暖的温度连同折扇一同塞入她的手中。
低首,她的目光缓缓移上,画中女子身着浅色衣裙,领口微微立起,连绣着盛开如云霞的秋菊都栩栩如生。发髻如云,斜簪着一支翠绿的碧玉簪,那颜色,似能凝出水来般。面庞之上,肌肤透红,如朝霞映雪。晶亮的眸,内里光芒如同月射寒江,微抿的唇,有些孤傲,略扬的眉连一丝倔强都画得如此传神。
此刻,她望着折扇中的自己,好似正照着镜子般,如此逼真。
风,一阵一阵扑到她脸上,不知缘何眼眶竟是热热的。她直愣愣瞧着,只觉脉搏的跳动渐渐急促,不能想象,究竟要有多么地了解她,不仅是容貌,还要懂得她的心,才能画的如此传神。
那一刻,她迷惘了。
耳畔,再也听不到任何喧闹声,只有他极富磁性的声音泠泠响起,“老板,这幅画是我自己要的,五五分成,我给你五两银子。至于其他的折扇,你现在可以叫卖了。就说是祥龙国明道子的真迹,十两银子已经算是贱卖了。”
小贩半信半疑,可这么好的画工在此……他扯开了嗓门大声叫卖起来。
龙腾拉着霜兰儿立在不远处的一颗大树下,静静瞧着,默默等着。
不一会,摊子前围满了人,大家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明道子的真迹,罕见呢。”
“这些折扇上都是么?突然有这么多?会不会是假的呀。”
“画的这么好,瞧瞧都是真的。祥龙国有几个人能赶上明道子的画,假的了么?”
“可是明道子的画,民间少有流传,连上阳城中都一画难求,更何况是我们这偏远的洪州?”
“你瞧这墨迹才干,也许明道子途径洪州,适逢中秋佳节,雅兴大发这才作了这些画。”
“让开让开。我是对面画铺的老板,这些画怎么卖啊?”
“十两银子一把折扇。”
“好好好,我全要了。都给我包起来。”
“喂,你这人怎么这样,我们这么多人,都想买呢。凭什么你一个人全都买了。”
“喝,我经营画这么多年,看笔锋、看落款,真假一眼即知。这扇面若不是明道子只有落款,没有印鉴,千两银子你们也别想买到。不过即便没有印鉴,十两银子真的是低得不能再低的价。谁教你们犹犹豫豫,我全要了!”
“不行不行,你还没付钱,不算不算。”
“怎么不算了?谁让你们没有眼力?快快,给我都包起来。”
“不行,我看上了这副山水,凭什么让给你。”
“……”
整整十五把折扇,连半刻功夫都没到,全都卖了出去。
当小贩拿着整整七十五两银子递给龙腾时,他感激地眼眶中盈满泪水,“家妻待产,日子难熬。这位公子的大恩大德,洪三没齿难忘。”
龙腾只是淡笑。他接过银子,转身,拉着霜兰儿离开了人潮济济的街市。
“你真是明道子?我虽不是很懂画,可大约也听过他的大名。王侯将相,一画难求;富贾豪绅,千金难买。竟是就是你本人?!”
“怎么,瞧着我不像么?”
“呵呵。”她笑,“不是不像,而是难以想象。”
他将银子用绢帕包了,放入她细腻柔软的掌心,轻柔的声音萦绕在她耳畔。
“霜霜,银子挣了就是用来花的,别总舍不得这舍不得那。你辛苦操劳,究竟是为了谁呢,又是为了什么?我希望你能对自己好一点,而不是总为别人活着。”
他的话,令她陷入长久的沉默中。
他们越走越远,已是离开了街市。他们的身后,此时中秋的灯火锦绣如织如画,天边焰火灿烂繁盛到了极点,仿佛凝聚了天地间最美的云霞。
脚下的步子,不知不觉来到了河边。
放眼望去,河中飘满了各色的莲花灯。每一个花朵,都是巧手的工匠们精心制作而成的,透着一股天然的美、纯洁的美。
不知何时,龙腾手中已是多了一盏莲花灯,他递上一支笔还有一张泛黄色的纸笺,笑意盎然道:“霜霜,你有什么心愿就写在这纸上罢。一会儿同莲花灯一起放入河中。”
她接过,见只有一盏莲花灯,瞥了他一眼,“你不要许愿么?”
他眉目间皆是清爽,“不用了,我想要的自会去努力争取。”
风起,吹乱了她鬓边的碎发,她郑重其事地取过笔,一笔一画在那纸笺上写道:
霜兰儿,愿全家平安幸福。
仿佛刻在纸上,笔力似要穿透纸背,每一个字都看得那样清楚。方才龙腾的话令她的心中激荡难平,可她怎能不为别人活着呢,就算她想为自己活一回,还有什么意义?如今一无所有的她,也只有真心期盼全家平安幸福了。她只想,安安静静地在洪州落脚,赚钱攒钱买间宅子,等着家人来团聚。
轻轻蹲下身,接过龙腾递来的烛火,她点燃了莲花灯。
素手轻轻一放,但见朦胧的灯火从她纤白的指间滑落,悠悠滑走,随着微动的波澜轻轻荡漾,渐渐飘离,飘向远处的河心。
她的心,她的愿望,皆随着那点朦胧的亮光一同飘远。
“你写了什么愿望?”他好奇地问,“是不是写我们两个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她回眸瞪了他一眼,“不告诉你,说了就不灵了。”
“呵呵,你不否认就说明是了。”他的脸皮可不是一般的厚。
她翻了翻白眼,这人就这样德行,随他去了,她懒得和他多说。
人群中,不知是谁突然大喊一声,“呀,是谁的莲花灯起火了?!”
她惊愕,猛然抬眸。
只见,她方才放入河中的莲花灯许是被风吹到,此刻竟是化作一团熊熊烈火。那火焰红如魔魅,那黑烟如同地狱之花,盛开在了清澈圣洁的河面之上。
她瞧得清清楚楚,直愣愣瞪着,只觉那绯红火焰像是被她看得溢出血来。呼吸骤然紊乱,脉搏狂跳直击心脏,胸口像是有什么即将要迸发开来。
不可能的!这——不可能的!
她的一点小小心愿而已,则会在火中付之一炬?!
“霜霜——”龙腾没有料想到,好好的莲花灯竟会突然起火,瞧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子,苍白的脸色,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将她颤抖的肩搂紧几分。
她望着火焰盛极而衰,最终熄灭,凝在河面之上的只余一抹无望的黑。
她的心,在这一刻亦是沉入谷底。
耳侧,人们的议论声纷纷传来,直直钻入她的耳中,无法阻挡。
“是谁的莲花灯?”
“不清楚,管他呢。这年头,只能顾上自己了。”
“许愿灯起火,那可是大凶之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