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的夜是深深的蓝色,星垂平野,明亮地闪烁着银亮的光,漫漫银河仿若伸手可及。
霜兰儿立在河边,看着龙腾将竹筏自水中拉上来,藏在了茂密的草丛间。她出声问道:“怎么,将竹筏藏在这里你不怕被人发现?万一把你辛苦弄进来的竹筏给偷走了,或是是劈了作柴火,咋办?”
他找了些枯草将竹筏盖上,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草屑,无所谓道:“偷了就偷了,大不了我再弄一只进来。”
她美眸圆睁,微惊,“你还想做这等无聊之事?”
他道:“嗯,心情不好的时候来这里散散心,不是很好么?”
霜兰儿靠近他一些,望向他的眼神有些古怪,“你心情不好?是不是有什么事?”其实,她也觉得他有些奇怪,今晚和她说了这么多感性的话,真不太像他平时的性子。
他眸光微微一黯,还是笑道:“哪有,我只说万一今后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来这里散散心。”转身,他拉住她的手,“走罢,天色已晚,我们该回去了。”
霜兰儿一路随他走着,一路叹道:“亏你还知道回去,你可害惨了我,还今日盘点呢,结果出来跑了一整天,啥都没干。”
龙腾厚着脸皮凑上前,作势给她捏了捏肩膀,赔笑道:“好霜霜,我瞧你平日里很辛苦,才叫你出来玩玩。你怎能将我的好心当做驴肝肺呢,我这可都是心疼你。”
“去去,少来。”她笑着躲开他。
此时他们已然过了铁索桥,行至来时的林间,风起的深处,一条石子铺成的羊肠曲径幽深到底。远远近近的,明亮的月光下,似能瞧见几间旧木屋,许是猎人的居所。黄墙黑瓦的原色早就被山风侵蚀得失去了旧貌,只余陈旧之气,融在了浓浓的夜色之中。
这洪州城外真是好山好水,丛林茂密,清泉流水,即便是夜间,都有清净凉爽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周身四肢百骸每一个毛孔无一不舒畅。
霜兰儿嘴上虽如是抱怨,可心底还是十分喜爱今日的泛舟,只觉连日来的疲惫以及撞见龙霄霆后心内漫生出的阴霾一扫而空。
龙腾双手枕在脑后,漫步在星月下,他走着走着便自顾自道:“霜霜你说,这天底下还有我这么好的男人嘛?为什么瞧着你对我一点意思都没有?真是令我伤心。”
她径自往前走,头也不回,“我若嫁夫君可千万不能嫁你这样的。”
“为啥?”龙腾一听,顿时满面委屈,“我这么优秀,长得又好看,又体贴人。应该是全天下女子的梦想才对,你为什么不想嫁给我?”
听着他的大言不惭、自吹自擂,她忍不住大笑起来,摆摆手道:“因为你不务正业,不思进取,光会耍嘴皮子功夫哄人。你想啊,女子谁要是嫁了你,没日没夜的操劳家务不说,还要想着养家糊口,因为你整日游手好闲,根本不关心家中生计。你说该有多累。”顿一顿,她转身,伸手点了点身后他的额头,“你呀,就是一尊花瓶。只能看不中用!”
“好啊!”龙腾佯装薄怒,黛眉扬起弯弯的弧度,突然上前在她腰间捏了一把,“你竟然说我是花瓶,看我怎么治你!”
“不要不要,好痒。”她笑着朝前一路奔跑,躲着他。因着跑着太快,笑得过于欢畅淋漓,她没有看清楚前面的路,似一头撞上了什么,像是一堵墙。不,不会,墙可比这硬多了,面前这东西似有着暖暖的温度,还有着一股清冽的香气。味道有些熟悉,像是……百合花香!
此时的霜兰儿撞得柔有些发晕,她尚未反应过来,只当是撞到了什么东西,她退后一步,伸手揉了揉自己微疼的额头,抱怨道:“死少筠!都是你害的。告诉你,今天回去你去烧洗脚水,还有屋子也是你收拾!可别想偷懒!”
突然,面前的墙似踏着缤纷落叶,一步近前,发出的声音极冷极冷,“兰儿,别来无恙?”
她脑中“轰”地一响,整个人如被闪电狠狠劈中,僵在原地不能动弹。这是龙霄霆的声音,他竟是追到了这里?!
出于本能的反应,她连连后退几步,似水美眸中装满了不可置信。
此时月光如银倾倒,尽数落在他的身上,似笼罩了一层淡淡的银纱,无穷无尽的夜色下,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岑寂。
龙霄霆淡淡注视着眼前的她,月色光影离合之中,曾在脑海中千百次起伏的她与现实中的她骤然重叠,那容颜宛若皓月当空,洒落无数清辉,更如冬日灰颓天空下绽放的第一朵新雪,洁白晶莹,风骨清新。
他的视线,尽数落在她身上,竟半分也挪不开去。可当他看到她身后所立之人时,俊颜在一瞬间冷了下去,直至寒如冰。
自上次慈溪渡口一别,霜兰儿从未想过竟会和他在洪州以如此方式重逢。一时间她不知该如何应对,出于本能她向后靠了几步,似想寻找到坚实的靠背。而她的脚步,终在后背抵住龙腾肩膀一侧时停了下来。身后传递来阵阵的温暖,可却并不能抚平她此刻慌乱的心。
龙霄霆见她步步后退,他看着她面上毫不掩饰地惊惧,他微眯冷眸,双拳情不自禁地收紧,刚硬的指节在一片静谧中“咯咯”作响。
倒是龙腾一脸讪笑,神色自如道:“皇叔,是什么风将你吹来了洪州?咱到底是亲戚,这缘分可不浅,上哪都能遇着。真是好巧!”
龙霄霆冷笑道:“少筠,父皇宽厚仁慈,给你在泸州另谋了好差事,可你当值之时,人却在洪州游山玩水。评心而论,你可对得起父皇厚重的寄望?!”
龙腾纤长的手指卷了自个儿的墨发,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我就是这般自由散漫的性子,皇爷爷他再清楚不过了。再说了,皇爷爷有你这么优秀的儿子把持着江山就足够,才没那闲工夫来管我。我自然乐得清闲。”
“是么?少筠,你久不回上阳城。我有最新的消息带给你,你要不要听一听?”龙霄霆微微笑出来,那笑意好似雪白犀利的电光劈下。
龙腾凤眸微微一黯,把玩长发的手指僵了僵,他缓缓吸了口气。
龙霄霆薄唇轻启,“听闻柳良娣因着东宫账目不清的事受了些牵连,顺带又查出些她当年一些不可告人的事。这不,父皇震怒,正下令彻查呢。”
霜兰儿听着,心中不由替龙腾揪起来。柳良娣,不就是龙腾的娘亲么。怎么会这么巧,陈年旧账还能被人翻出?除非是有人刻意为之。看来,龙霄霆与秋家的人,已然向太子动手了。
龙腾面上僵了僵,片刻后,他唇角扬起一股似笑非笑的意味,“人么,做错了事,欠的债总是要还的。相信皇爷爷会她一个公断,就不用我操心了。”
龙霄霆定定看着他,沉声道:“顺带告诉你一声,你父王本就因你的事急火攻心,如今柳良娣一出事,他的病日渐沉疴,怕是没有多少时日了。”
“如此啊——”龙腾略略低首,垂落的长发恰到好处地遮住了他面上的表情,伸手,却是慢慢抚上自己指间的翠玉扳指,一点点抚摸着。心中虽是翻江倒海,可最终凝在唇边的不过是再平常的语气,“那可要恭喜皇叔你,心想事成了。”
“哼。”龙霄霆冷嗤一声,目光不再看向龙腾,而是定定落在霜兰儿身上。
“你怎会和他在一起?过来!”
她站着不动。
她始终不明白,她已然与他彻底撇清,缘何他还不肯放手。她已经是一无所有的人了,他还想从她身上得到些什么?
龙霄霆的目光有些深沉得捉摸不定,又有些惘然的飘忽,静静地望着她,眼底有一抹难言的温柔,突然道:“兰儿,又是深秋了。你还记得那满山醉红的枫叶么,红的黄的,一片又一片,都落在你的肩上。那时,你的长发飘散在细雨中……伏在我的膝上……”
他这样突然提起旖旎的往事,语气温柔缥缈好似天边浮云。令她的心有片刻的恍惚,好似飘然在悠悠天际。那些日子,是他与她之间,最快乐的时光。只可惜,是那样短暂。
她眼中一酸,几乎要泛出泪来。可是曾经遭受的苦痛令她心境骤然一紧,终缓缓开口道:“王爷,我们之间有协议。青山碧水,江湖宦海,我们已是陌路。”
再无话,她默然,他亦不做声,仿佛就这样可以一直沉默下去。
周遭月光更甚,将每个人的表情照耀得无比清晰。
龙霄霆最先开口打破僵滞,“我可以当你是路人,我只当君泽从来没有过你这个生母。可是,你不能与他在一起。绝对不行!我再说一遍,过来!”
君泽……
霜兰儿狠狠一怔,只觉心中有股滚热的强力激荡汹涌,整个人手足酸软不已,一动也动不得。君泽……龙君泽……这是她孩子的名字么?若为君,泽披天下,是这个意思么?她终于知道了她孩子的名字。
每一晚,每一次,她梦到自己的孩子,未曾谋面,也不知他叫什么名字。可那种思念,这般刻骨,这般痛苦,这般迷茫,像是永远也找不到丝线的尽头。她甚至不知自己这点可怜的思念……究竟该寄托何处……
她始终站着不动,背心紧紧贴着龙腾肩肘一侧。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躲在巢穴中独自舔犊着伤口。神情中,有一丝凄迷,一丝惘然,更多的是一种无措。
而这样的神情,激怒了龙霄霆。
“很好!”他齿间嚼着这两字,修长的手指缓缓触上腰间的蓝宝石软剑。
骤然抽出,雪亮的银色,锋利的刀刃,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光弧。
下一瞬,他手中长剑微微一横,挽起数道潋滟的光芒。似有剑风如冬日冷风般猎猎刮过,树叶哗哗作响,在她的面前纷纷坠落,像是落着一阵急促的冰冷暴雨,又像是设下一道天然幕帘。
而他们,隔着落叶纷纷相望。
彼此的眸中,皆是难掩的伤痛。
待到风止,树叶落尽时,霜兰儿低首望着自己脚边,无数落叶竟是垒成一道长长的分割线。而她正站在了分割线的中间,尚有一些落叶堆起没过了她的鞋面。
面前的龙霄霆,在线的一侧,而身后的龙腾,则是在线的另一侧。
龙霄霆手中长剑缓缓放下,剑尖直指地面。
他就这般安静地站在她的面前,突然他淡淡微笑,那笑,似在幽暗的瞬间闪亮起来,恍若烟霞如蔼笼罩,美的眩目。
霜兰儿不由看得愣住。
风,将他冰冷如珠的话语一字一字送入她的耳中。
“以此落叶为界,你过来我这边。若是后退……”
他顿一顿,声音低沉若鬼魅,“对我龙霄霆来说,这世上只有两种人。要么是我的人,要么是我的敌人!”
从不曾见过他如此决绝的神情。她微惊,抬脚时双腿竟是发麻颤抖,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下,她后退一步,已然跨出了分界线。龙腾自她身后牢牢扶住她的肩,他的掌心间是那样的暖,似是给予着她无比坚定的力量,亦是安抚着她慌乱无措的心。
龙霄霆眸中有痛意划过,声音瞬间嘶哑了。
“好!今日你既选了他,日后可别怨本王手下无情!”
转身,冷冽的金袍在簌簌风中带起满地殷殷落叶,萧萧背影,隐没于风中。
只余那句冰冷的话语,一直在她耳畔呼啸盘旋,久久不停息。
“对我龙霄霆来说,这世上只有两种人。要么是我的人,要么是我的敌人!”
今日她后退一步。
明日起,她与他,便是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