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直觉是抗拒的。
明明是动心,他却对她说,他对她只是同情。
佩吟在他面前死得那样惨,他的仇未报,又怎能转头有新欢呢?他不容许自己那样,可他又无法抗拒,他那样矛盾,矛盾地不知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又想什么。
合茶宴那晚,他知桂嬷嬷为人阴狠,他不愿她过分惹恼了桂嬷嬷。他知道她生气了,当他追出去寻她,却瞧见她与龙腾拥吻。
那时,他很肯定自己的感受,他很生气,胸口闷闷的。他知道少筠平素很讨女子喜欢,又会哄人,他不愿她对少筠有好感。也是那晚,他与秋可吟说得很清楚,他们只能做一对外人看起来和睦的夫妻,他无法接受她,至少现在是。他知秋可吟对他一片痴心,他给不了她什么,只能尽可能对她好,温言软语,衣食珍玩,倾尽全力为她治病,算是对她一种补偿。也是对佩吟愧疚的一种补偿。
事后,他想,他是不是该对兰儿好点。所以他带她去瞧皮影戏,送她银镜。他想,若是佩吟还活着,也许很想出宫透透气,毕竟宫外的天更蓝更美。他让她穿上天蓝色的衣裳,去瞧醉双亭,只因,他心内真的很矛盾,他想,如果将她当作是佩吟来弥补,他也许会好受些……至少不会觉得是背叛……不会觉得内疚……
他一直那样矛盾着。直到她被毒哑了……不是因他想起了佩吟,而是令他感受到了深深的害怕。
他隐隐知道,许是秋可吟害兰儿,但他没有证据,再加上想起秋可吟曾经为佩吟承受的火寒毒,想起自己的愧疚,那时他沉默了。
他想加倍对兰儿好,他设法去查霜连成曾经的案子,本来秋家经手的事他是不插手的,他向来默认。他带她去巡疆,带她去看枫叶。他尽她所能去对她好。其实,他不懂,他早就深深沦陷了,尚不自知。
霜叶满阶红。
寒风阵阵,枫涛阵阵,冷意侵骨,他拉着她依偎向怀中。浓密树叶前,雨水若珠帘般落下,将他们两人隔绝在树底窄小的空间之中。
若是,人生停留在此刻,该有多好。
后来,他终于掌握了秋可吟下毒的证据。他很生气,气的是佩吟的妹妹如此狠毒,同时他也很害怕,他怕自己保护不了兰儿。他突然想着,他一定要娶她为妻……也是给母妃一个警告,想外戚专权,也不能过火了。他想了很久,终提起笔来,写下折子,字字陈情。他保护不了佩吟,他必须保护她。
可哪知,他满心的期待,在一夜间全变了。
她亲口承认,一切都是她设计的,他眼见她与龙腾衣衫不整……他太冲动了,冲动至没有去细想……也许他不懂,那是他吃醋了,天知道他有多生气……
他觉得他的世界,一瞬间全崩塌了,本是百孔千疮的心上又撒上浓烈的盐水。如果她从来都是这样蛇蝎心肠的女子,他岂不是一颗心错付了……
不能原谅,他不能原谅她!
可他再不能原谅她,却还是愿意她为自己生孩子。她永远不会知道,他服下“一夜忘”只是因为害怕,害怕自己陷得过深……她有孕的日子……他不敢去瞧,他只怕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会发了疯般陷下去……他怎能背叛佩吟之后,喜欢上这样一个蛇蝎女子呢,他不能……
可终究,他还是爱她的……当他拼命赶回王府,怀中抱着孩子,她却绝然离开。那时起,他恨她,他恨她的绝情,她怎能说放就放下呢,他却是不能的……而他恨她至极点,自是在洪州遇到她与龙腾一起,他们那样开心……他怎能忍受……他是真的没有想过,她竟是受着那样的威胁……她那样痛苦,是他错怪了她……
而所有的不可挽回,都是自他射出了那一箭。
那一箭,差点要了她的命。
也彻底割断了他们的一切。
他唯有骗自己,他没有爱上她,他终于为佩吟报仇了……可是他骗得了自己么?他骗不了。
他这一生,走不出内心的魔障,当他终于走出了,却是将自己心爱之人推向死亡。
他后悔着,他千辛万苦去寻,终服下了“一夜忘”的解药,想起一切。
原来,她与他从未有过半点瓜葛。
其实这样也好,既然从未开始,也无需在乎何时结束。
她与他,从来都是两条并行路上的人,从未有过交集。这样更好,这样他对她的愧疚就会少一分。否然,他真的无颜面对她。
自从知道她回来后,他不想再入侵她的生活,他私下里积极治眼,只是想偷偷再瞧她一眼……他默默承受着她所做的一切,诚然,她并没有报复自己,甚至还为自己治眼……这令他的心欣喜若狂……他传递消息,他知晓秋若伊假死,他只是默默承受着他本应承受的……让她夺回她应有的东西……
天边,一丝明光照耀,虽是亮了,却依旧阴沉。
风吹过,落叶纷飞如雨,漫天漫地飞旋着,如梦似幻,拂上他的身体,几乎蒙住了他的呼吸。
明亮的醉园中,无论你怎样瞧,再也瞧不见她的身影。
他知道,她已经永远走出了他的生命。
再不会回头。
……
洪州。
天空飘起今年第一场雪。与其说是下雪,不如说是雨夹雪,并不大,淅淅沥沥地落着,微生寒意。
龙腾从街市中出来,打着一把伞。
下着雨的日子,是这座小城景色最为动人的时候。雨夹雪,则更是美。轻纱薄绫般的雾气,飘飘悠悠升腾起来,绕着一座座黑瓦白墙的宅子,像是一条条白绸。风儿搅着雨丝雪片,和淡雾弥合在一起,如雾似烟,虚幻缥缈。
路两侧,还是从前的石榴树,密密稠稠的枝叶遮尽天侧无尽的阴沉。他随手折下一枝,只漫无目的地轻摇着。
“这位公子。”
有人将他唤住,他转身,见是路边一名老者正在卖兰花。
花开的很美,他停住去看。
叶长长尖尖如锋利的宝剑,花朵是浓绿素白的颜色,像是玉色温润,静静吐露着清雅芳香。
“这是什么花?”他轻轻问。
“公子,这种兰花名叫春剑叶蝶,是最好的品种,极难伺候又很少开花。就是贵了些,公子要不要买?”
“你瞧这天,突然就下起了雪,家中老伴还在等着……”
龙腾自怀中取出银子,放入老者掌心中,将兰花捧在掌心中。
“公子,多谢你。”老者穿起蓑衣,赶着回家。
他继续走着,路绕来绕去,他早该到了,只是又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许久,他望见远处稀稀疏疏两三户人家,青龙的一柱烟直升到半空里去。
又是晚上了,到了合家吃饭的时候。
可他,却只有孤零零一人。
突然,他想起了她,美如月光,静如芝兰,不就正是掌中这罕见的春剑叶蝶么?今日,雨中夹着雪,她的雪貂之毒,是不是又要发作了?她该有多么痛,可惜,他再不能陪伴了。
茫茫然走着……
终究,他走回他们曾经一起住过的铺子。打开门,他的步子不知不觉慢了下来,他像是走在梦中一样恍惚听着檐下的落雨声,神情木然。
回身关门的时候,他似听到身后有动静。
猛地转身,光线虽暗,他还是瞧清楚了。他猛然就怔在了那里,一身淡紫的缎衣,是他平素喜爱的花纹,那身形袅袅婷婷,再熟悉不过,是她。
霜兰儿慢慢抬起头来望着他,只道:“你回来了。”
这样的问话,再平常不过,就好像寻常妻子问候丈夫。
他上前几步,几乎想伸开双臂,将她温软的身子搂入怀中。可却生生停在了那,眼中盈盈有光芒闪动,唇角微微哆嗦,那一句话怎也说不出来,只觉恍若梦境般不真实。当日他纵火烧了天凌殿,只想从此默默消失,只想独自一人在这里度完余生。
可……
忽然,他转身要走。
她飞奔向他,自身后搂住他,声音颤抖着,“别走,我都知道了。庭澜都告诉我了。”
她的脸,贴着他的背心,“少筠,我想你会来这里。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缓缓将她松开,转身,按住她的肩,眷恋的目光尽数落在她身上。
“少筠,我来了,咱们还像原来那样。”
她说话的时候微微转脸,有几滴小小的的水珠落在他手背上,迅速地干去,手上皮肤发着紧一分一分地绷起来。他的心,亦是随着绷起来。他瞒了那样久,她终于还是知道了。
还像从前那样,住在窄小的阁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开店做着生意……他兜售,她结账……
他眼眶微微湿润,怎可能回到从前,他服下了三年后死亡的毒药,算时间今晚已是最后一夜,明日天一亮他就会毒发身亡……他本是从街上买回了红烛,只想这样点着一对鸳鸯红烛,静静坐到天亮……他只想一个人,想着她,念着她,默默离开人世……
霜兰儿见他呆愣,自他手中接过兰花,摆在平素做生意的柜台上,又将他手中的袋子解开,露出里边的红烛来。
天那样暗,渐渐瞧不清。
她点起红烛,黄色的火焰跳动,晕晕一团,朦朦胧胧地照着,店铺之中,家具都是从前的摆设,雕花的阴影凹凸不平,灯下看去更有一种古静之意。
她环顾四周,屋中墙上满满都是她的画像。一颦一笑,有坐有立,有恼有笑,每一种神情都栩栩跃然纸上,如此传神,如此用心。他竟是将她所有细小的情绪,都落笔停留在了之上。其中有一张,是她学骑马的时候,跌下去狼狈的样子;还有她一箭射下海东青的英姿;还有大婚她身着凤服;还有许多许多……
她动容,几乎要落下泪来,却强自忍住,。上前替他脱去外衣,她娇斥道:“家里我都收拾过了,你瞧你,也不好好整理,弄得这么乱。感情都等着我做呢,我可不依,告诉你,做我的丈夫可是要干活的。我可不想养你这个闲人。”
瞥一眼开得正盛的春剑叶蝶,她又嘟起嘴,念叨着,“做什么买这么贵的花,浪费银子。”
他一直那样,木然站着。给他脱外衣的时候,她的手碰触到他受伤的脸颊,轻轻拂过那道淡淡的疤痕,她只低笑,“毁了也好,省的你这样貌美,有那么多年轻姑娘肖想我的夫君,多累人。”
给他挂好衣裳,转头瞥见门没有完全关好,她上前去关。
外边,雪越来越大,暗沉沉的街道并无半分人家灯火,满天白色的雪,像是碎碎的星子,又像是一把银钉子随意洒落,直要洒进屋中来。
远远听到有脚步声,烛火一闪,很快从他们门前经过,也许是赶着回家的人。随着那脚步声远去,她关上门,将满天雪花都关在了门外。
屋中那样静,唯有一种地老天荒的错觉,仿佛整个世界只余他们这间屋子,只余她与他。
她只望着他笑,“干嘛一直看着我?又不是不认识。”
他薄唇动了动。
她只觉好笑,勾住他的脖子,她的脸依偎在他胸前,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动着,温柔得如同世上最好听的声音。她的声音低低的,如同梦呓:“少筠,我爱你。”
他的唇,贴着她的额发,呼吸温暖地拂着她的脸。身子一震,那眼里掠过惊诧,浮起欣喜,爱怜、痛惜、哀伤、绝望……复杂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此刻是怎样的心情。
他的泪,在这一刻流了下来,想推开她的手,再没有半分力气,只任由她抱着。
他终于开口,“我给不了你一生一世,毒已深入骨髓,明日天一亮,我便要死了……”
她捂住他的唇,眼里恍惚闪过迷离的笑意,她的声音轻轻的,低微的,“谁说一日就不是一生一世?”窗外有轻微的风声,零星雪花扑在窗纸上,瞬间晕开一片。像是谁诉说着甜言蜜语。
踮起脚尖,她吻上他英俊的眉眼,“对我来说,只要与你一起,哪怕只有短短一夜,这就是一生一世。”
他嘴角微动,神情大为震动,终于还是后退一步。她眸中溢满绝望之色,屋中似能听到她细微的啜泣声,他迟疑伸出手去,落在她轻轻颤抖的肩膀上。
“少筠,抱我上楼。”她扬起小脸,目光里几乎是哀求了。她性子那样倔强,从来没有这样瞧着他,他的心一软,细密的抽痛一波波袭来,如同蚕丝成茧,千丝万缕,缠得他透不过气来。他从来没有这样的体会,他本是如此渴望她,他压抑了这样久。
缓缓低首,他扶着她的脸温柔地吻下去,许久许久才放开,她的呼吸略有些急促,双颊滚烫,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襟,一双眼睛在昏暗中熠熠生辉。
他的脑子里乱乱的,跟一团糊似。他想起三年前的中秋夜,他与她一同放花灯时许下的愿望。他,龙少筠;她,霜兰儿,永结同心,百年好合。他的愿望,究竟是破灭了,还是……他的思绪这样乱,耳畔只听得她浅浅在说着。
“少筠,你还记得么?在泸州的时候,一个老婆婆曾经说过,年轻时、相聚时,别总吵吵闹闹,等到老了、分别了,再思念彼此,到时悔之晚矣……少筠,求你了,给我留些美好的回忆,日后,年复一年,那样长的时光……让我有思念你和活下去的勇气……”
“少筠,我忘了告诉你。其实君泽,是我们的孩子。我与龙霄霆皆被沈沐雨设计,那一夜我与他什么都没发生。孩子早产一月,是皇帝寿诞那夜我们……”
他长眸陡然一睁,面容被震惊淹没,几乎不能置信。竟然是……
自怀中扯出一方白色碎布,那一夜被人设计,他其实……那上面棕色点点,其实是血迹……
她一眼瞥见,愣了愣,当即脸羞得通红。她一直以为自己毁去了处子之身,原来并没有。
咬住唇,她娇斥,拳头轻轻捶打着他的胸膛。
“好呀,这么大的事,你竟然瞒我。”
他哑然,“我怕你会生气,怕你会怨我……我不敢说……”
她突然捂住他的薄唇,声音更软,“少筠,我会好好活下去的,守着咱们的孩子。我不会做傻事,你信我……我只想与你拥有这一夜……美好的回忆……”
说完的时候,她眼里的泪,毫无征兆地就这样流下来了。
他的手软软撑在楼梯扶手上,突然他将她打横抱起……只听得,“嘎”地一声。她紧紧拥住他,他的吻已经铺天盖地的落下来,又急又密,她透不过气来,只得用手紧紧揪住他的衣领。
她的背抵在床板上,生硬生硬的,可心中却满是甜蜜。
俯身,他滚烫的脸颊贴在她的脖颈间,细细吻着她。她与他,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是无法承受这一切。她与他,每一次碰触,都像是燃起明媚的花,一朵一朵绽放开来……
依稀的往事,甜蜜的,痛苦的,隐忍的……都不再重要……她与他,只愿沉溺在此刻……
滚烫的身子,滚烫的激情,她与他的心跳声,一声比一声更急促。她的长发纠缠着他的,他的唇纠缠在她的唇齿间。无数雪花在窗外无声地坠落。
雪越下越大,风扑在窗上,簌簌作响。
她腻在他的怀中,烙上他最深重的印记,永不会磨灭。
最美的一刻来临时,她在自己唇中尝到了他的泪,他亦是,尝到了她的泪。
苦涩中,带着一点点甜蜜。
相拥而泣,也是种满足。
谁说,一日就不是一生一世?
哪怕,他们只有短短一夜,却也是一生一世,此生无憾。
只希望,今夜格外长,温情旖旎,永不要结束……
至于明日,当阳光耀入窄小的阁楼中……也许,会有奇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