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圣历元年三月九日)一早,还没过五更,沈南便拎着药箱抱着血压计飞奔至宫城南边的长乐门。远远的,他便看到三辆简陋的官车以及由十几名骑兵组成的车队立在那里。
最后一辆车前站着四名太监。三月的天气本来就是春寒料峭,再加上此刻正是黎明前最为黑暗阴冷的时分,因此,他们都身披黑色的斗篷,将自己裹得紧紧的。在黑斗篷的映衬下,他们因少见阳光又缺乏运动而缺少血色的脸便更显得苍白无华了。不过,久居深宫的人,一旦出来,脸上总不免带有几分兴奋。
第一辆车前只站着一个人,与沈南一样,穿着深绿色绣着径一寸小朵花的官服。
昨夜,沈南曾请教过婉儿:“这员外郎是个什么官?”婉儿告诉他:“尚书诸司的员外郎与侍御医一样,都是从六品上的中级官。你们两个品级相同,所以彼此之间不用太过拘束。”此外,婉儿还夸赞道:“这个徐彦伯七岁便能为文,善作词章,与善判(审定文字)的司户韦皓,工于书法的司士李亘,并称为‘河东三绝’。”
人常道,风流才子。所以,在沈南的意识里,但凡“才子”总是风流倜傥,仪表不凡的。所以,听了婉儿的话之后,沈南便对这个尚未谋面的三绝之一产生了极大的好奇与期待。
此刻,沈南想,此人一定就是徐彦伯了。于是,他一边加快脚步走上前去,一边仔细观瞧。
这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着实把沈南吓了一大跳——只见此人四十岁上下,长了个武大郎般的矮短身材,包拯般黑如锅底的脸,张飞般的豹头环眼,李逵般的交加一字赤黄眉,钟馗般缭乱的胡须。好在现在是清晨,若是在深更半夜里见了,说不定会把他误认为是阎王殿里催命的小鬼。看到此人的一瞬,沈南不由得想起了一句“名言”——长得难看不是你的错,但还出来吓唬人就是你的不对了。
不等沈南走近,对方已迎了过来。沈南忙拱手道:“您就是彦伯兄吧?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徐彦伯也忙回礼道:“哪里哪里,沈御医来得不晚,是我们几个来早了。”
沈南又道:“彦伯兄,咱们这一路将要去哪里?”昨晚,沈南也曾问过婉儿这个问题,当时婉儿道:“这个我也不太清楚,等明天你见了徐彦伯就知道了。”
只见,徐彦伯抬手向南一指,简洁的回道:“南边。”此举好悬没把沈南的鼻子给气歪了。
而后,徐彦伯不等沈南再发问便又指着中间那辆马车道:“人已到齐,就请沈御医上车吧。”
沈南却道:“坐车多无聊,我还是骑马吧。在宫里憋了九个月了,今天好不容易出来,我可要信马由缰,好好的撒撒欢。”
听了沈南的话,徐彦伯不禁皱了下眉头,心里话说,皇上既然把这么一件机密要事交付给我,怎么却又给我派了这么一个不着调的主儿作陪?唉,他可千万别误了我的正事才好。
徐彦伯绷着脸说道:“沈御医,您随意。”而后便转身自顾自的朝第一辆马车走去。
沈南朝着徐彦伯那黑熊般的粗腰做了个鬼脸,而后奔到队伍的最前边。他见一匹白马,高大挺拔,英姿飒飒,心下甚是喜爱,于是便对牵着此马缰绳的那个年轻的骑兵说道:“咱们换吧,你坐我的车,我骑你的马。”
那骑兵忙道:“您要骑只管骑,我给您牵马就是了。”
沈南却道:“我骑马,你走路,这我怎么好意思呢?你还是去坐车吧。”
于是,他强行把那骑兵推到第二辆马车旁,而后又把自己的血压计和药箱塞到他怀里道:“这车不是白让你坐的,你的任务就是帮我照看好我的东西。”
原本,武明空赏过他一个镶着宝石的华美精致的药箱,但是昨晚婉儿说“出门在外,随身之物不可太扎眼,以免招惹祸事”于是便拿了这个半旧的木质药箱给他。药箱表面上有黑色大漆,四周都卯有铜皮,在打开的地方有铁质的锁鼻,锁眼。大概是被搁置得太久了,那锁鼻锁眼上居然已是斑斑锈迹。
不过,沈南倒也并不在意这些。当御医这么久了,他还是头一次拎着药箱出行,感觉挺有趣的。他想,出门游玩最常见的便是水土不服和跌打损伤。尚药局里有一些配制好了的治疗水土不服和跌打损伤的成药,正好可以放在这药箱里带去。
不想,昨晚,婉儿竟嘱咐他道:“别忘了把你的电子血压计和那个能降血压的洛河喜也带上。”
沈南摇头道:“血压计太沉了,我不带。再者说,同去的人都年轻力壮的,带去了也没有用。”
而婉儿却笑着说道:“同去的人都年轻力壮的,可沿路你碰到的人呢?难不成也都是年轻力壮的?”
听了婉儿的话,沈南一拍大腿兴奋道:“对呀,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以前的梦想就是做个游走医,一边行万里路,一边医万户人。这次出行正好可让我圆了这个梦。”
于是,沈南不但把血压计和剩余的所有的洛河喜都带上了,而且还带了许多尚药局配制的便于携带的丸散之剂,装了满满的一个药箱。
沈南把那骑兵连同血压计、药箱一起推上了马车,而后便跑到前边,骑上了白马。
此时,天将破晓,百官们都在皇城外等着早朝。洛阳的皇城,南傍洛水,城门外便是天津桥。天津桥入夜落锁,断绝交通,到天明才开锁放行。放行后,百官将跨过天津桥,浩浩荡荡的从皇城南边正中的端门而入。
沈南等一行人出了宫城的长乐门,却不径直从南边的右掖门、端门或左掖门出皇城,而是绕道从侧门悄然而出。沈南想,或许徐彦伯是为了避免与百官“冲撞”所以才舍近求远。
出了宫门,便是外郭城。
宋代以前,中国的传统城市大多盛行坊市制度。从字义上来分析,“坊”与“市”是两个概念。坊,又叫里,或称坊里,是古代城市最基本的单位。唐人苏鄂在《苏氏演义》中指出:“坊者,方也。言人所在里为方,方者,正也。”“市”则为商品交换的场所。坊市制主要表现为将住宅区(坊)和交易区(市)严格分开,并用法律和制度对交易的时间和地点进行严加控制。洛阳作为武周的统治中心自然也沿袭了这种制度。
洛阳城内共有109个坊,坊的平面为方形(或长方形),边长三百步(约1里),周围有墙,每面正中开一门,内为十字形街,路面宽约为14米。
洛水穿城而过,将洛阳城分为两个区:北区有28个坊,1个市(即北市);南区有81个坊,2个市(即南市和西市)。而洛阳城被这些方形齐整的坊市分割得好似棋盘一般。
沈南早就听说,在三个市中最大的是南市,位于洛河南岸,占地两个坊,内有112行,3000多个肆。而且,武周延续了大唐开放的外交政策,京都的外国人很多,比如,北方的突厥人,西方的回鹘人、吐火罗人、粟特人、波斯人、大食人和天竺人。所以,在市肆酒店中,常常有不少从西域而来的满含异域风情的小MM们在那里卖酒献歌。
沈南对身旁的那个骑兵道:“敢问兄弟尊姓大名?”
那骑兵忙道:“贱名马彬。”
沈南道:“马兄弟,你知道南市在哪吗?我想去看看。”
此刻,一行人来到洛水边的一座汉白玉的拱桥边。只听,马彬回道:“过了这洛水,向东南行不远便到了。只是,要等到中午才开市[1]呢,现在去了也白去。”
,“哦。”沈南万分遗憾的应道。
马彬又指着北边说道:“北边的这个坊叫承福坊,里边也有一些商行酒肆。”
沈南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但见承福坊坊墙正中的那道大红门早已洞开,眼睛不由得一亮。他大声道:“彦伯兄,你们先过河,我去去就来!”说完,他两腿内收,夹紧马腹,于是乎,他身下那匹训练有素的白马便飞了出去。
徐彦伯没想到沈南会有此一举,心中恼怒,但又无可奈何。他怕沈南初出宫城,不懂规矩,会招惹是非,便只得命众人随沈南一同进了承福坊。
承福坊坊内重楼延阁,牙相临映,虽不似定鼎门大街(正对着皇城端门)两侧的坊里那样多为皇族贵戚高官所住,但也是官员们聚集之所。
沈南初来乍到,新奇无比。只可惜,此时天才微亮,行人甚为稀少。沈南正左顾右盼着,突见两名穿着胡服的英姿飒爽的女子骑着高头大马,一边说笑着,一边缓缓而来。她们的容貌虽不及宫中女子精致俊美,但其悠然自在、神采飞扬的姿态却是那些谨小慎微的宫人们望尘莫及的。
沈南心中暗道,若此行找不到那个红色小妖,无法重返2011,不如就向皇上请求,在这神都洛阳赏自己一处“豪宅”再如《鹿鼎记》中的韦小宝那般的娶上七个老婆,悠然自得的了却此生,岂不妙哉?
沈南正暗自畅想着,突然耳边传来一醉酒男子的吟咏之声:
惸惸孤形影,悄悄独游心。
以此从王事,常与子同衾。
别离三河间,征战二庭深。
胡天夜雨霜,胡雁晨南翔。
节物感离居,同衾违故乡。
南归日将远,北方尚蓬飘。
孟秋七月时,相送出外郊。
海风吹凉木,边声响梢梢。
勤役千万里,将临五十年。
心事为谁道,抽琴歌坐筵。
一弹再三叹,宾御泪潺湲。
送君竟此曲,从兹长绝弦。
当此晨光熹微之时,除鸡犬相闻之外,几无声响。因此上,这吟咏之声便显得格外的“刺耳”
沈南循声望去,但见前方不远处有一家名为“大隐酒楼”的馆子此刻正半掩着店门,那声音似乎便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
沈南策马向前,行至大隐酒楼门口的时候,却听到里面传来另一个颇不耐烦的催促声:“陈拾遗,您别再吟诗了,天都亮了,您快走吧。”
此时,徐彦伯的马车也已赶了过来,停在沈南的身旁。徐彦伯见沈南驻足于大隐酒楼之外,还以为他要进去小酌一杯呢,于是急忙劝阻道:“沈御医,咱们现在有公务在身,不宜吃酒误事。”
沈南连忙解释道:“我不是要去吃酒。我刚刚听到有一个醉汉在里面吟诗,好像叫什么陈拾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