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听此语,武明空的心不由得一颤。回想此生,她杀过的人、造过的孽,不计其数。这些罪恶的过往一桩桩一件件都埋藏在她的心底,沉甸甸的,似乎比这嵩山还要沉重。而且,这些罪恶的过往并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飘散,反而随着她的老迈而愈发的清晰,使她的内心常常被一种深深的负罪感和恐惧感所困扰。但是,她从来都没有勇气把这些罪恶的过往对外人和盘托出。因为,连她自己都不敢去直面这所有的一切。她时常为自己辩解,我也是被逼无奈;她时常为自己辩解,他或她死有余辜。现如今,她面前的这个名叫胡超的天师却让她说出自己的过失,承认自己的罪责。她,做得到吗?她,不知道。
她为难道:“必须要如此吗?”
胡超坚定的点了点头。
武明空见并无通融的可能,只得叹息道:“好吧,容朕再想想。”
第二日便是五月端午节,病中的武明空召二张兄弟、太平公主、武三思等人来殿内欢宴。武三思不失时机的逢迎道:“陛下可与彭祖一样高寿。”
武明空闻言大喜,同时也顿悟道,若无生命,一切都只是虚妄。为了长生,思过服罪又有何不可?再者说,人活一世,连太宗那样的一代明君都罪孽滔滔,更何况是象我武曌这样的打破陈规的千古一女帝呢?于是,她当即决定改元为久视,并削去“天册金轮圣神”之号,洗尽铅华,恢复“皇帝”这一简单的人间至尊称号。
第二天晚上,于静室之中,武明空望着静如止水的胡超,有些不知所措。“该从何说起呢?”她问。
胡超道:“从当下这一念说起。”
武明空苦笑道:“面对真人,朕竟然无念了。”
胡超微笑道:“那陛下就从无念无形的混沌未开之时说起吧。”
武明空会意,她思索了片刻,言道:“昔日,李敬业起兵反朕,骆宾王为其撰写《讨武氏檄》,说朕‘地实寒微’,其言不确。朕的父亲武士彟是李唐的开国功臣,正三品的工部尚书,名副其实的“当时勋贵”朕的父亲生于北周武帝建德六年(公元577年),卒于太宗贞观九年(公元635年),享年59岁。朕的噩梦便从父亲去世那年开始了。倘若父亲不在那时那刻离开人世,倘若他能再多活十年八载,甚或只再多活三年五载,不让朕饱受兄长们的欺凌,不让朕心中埋下怨恨的种子,不让朕不满十四岁便踏入宫门,那么朕的人生将会完全不同。朕会快快乐乐的过完闺中生活,而后欢天喜地的踏上喜车与一门当户对的郎君相伴终老。等到朕年过七旬的时候,也能子孙满堂、其乐融融,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唉,只可惜,世上哪有‘倘若’二字的立锥之地啊。大约,朕的一切罪恶便是从入宫那天开始的吧。”……
连武明空自己都没想到,她这一说竟有些收不住了。此后几乎每晚,她都于静室之中向胡超诉说着过去的种种。她每忏悔一次,她的心便轻松一些,她的病便又好了一成。
那胡超就像是一块面无表情的石头静静的矗立于武明空的对面,他从来都不打断她,也从来都不做评论。他要求自己只做听众,只做一个波澜不惊的听众。
胡超生性淡薄,自小喜深山之静谧而厌都市之嘈杂,只是为了奉养双亲才于壮年时外出经商。常言道,无商不奸。数十年的从商经历让胡超看透了商人们的唯利是图、商场的尔虞我诈,看尽了世间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可是,既便如此,武明空讲述的那些个充满了阴谋诡计的血腥暴戾的一波三折的故事还是令他感到匪夷所思、惊心动魄。他望着眼前这位气度雍容、风韵犹存的绝色女皇,实在想象不出她会是一个利欲熏心的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宫廷,就是一个扭曲了人性的、充斥着尔虞我诈的悲惨世界;人间,就是一座充满了离别、罪恶、苦难、悔恨的炼狱。每当看到武明空的眼角流下忏悔的泪时,胡超的心中都会涌出一股强烈的逃离的冲动——我要逃离,逃离这个肮脏的宫廷,重回到寂静的群山峻岭之中!
六十天之后,武明空终于把她的罪责都说尽了,她如释重负般的长吁一声,道:“啊,终于讲完了。”而后又道:“天师,您觉得三官九府会除去朕的罪责,满足朕长生的心愿吗?”
会吗?胡超也不能确定。他以为,无论男女,凡是童身入道,是为上品。其次,应在卦气未尽(女子七七四十九岁之前,男子八八六十四岁之前)的阶段,回头修道,还有希望。如果等到卦气已尽,再来修命,也不是绝对没有希望,但却有事倍而功半的困难。不过,世无定事,若女皇悟性高且肯抛下自己的贪欲潜心修炼,也不是绝无可能的。于是,他直视着武明空的眼睛,问道:“陛下的当下一念是什么?”
武明空不假思索的回道:“此刻,朕想到了曹操的那句诗‘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朕这一生活的实在是太累了。现在,朕想好好的享受一下这现世的快乐。”
胡超在心中叹息道,陛下啊陛下,如您这般只图享乐,如何能修成正果?看来,那七七四十九枚九转还丹您是真的无福消受了。您花费巨万本是要我为您炼制丹药,可到最后却都成全了我。我于卦气未尽之年入道,且早已达到“不知悦生,不知恶死”的境界,与您相比,我更易得道升仙。哈哈,看来,这就是天意啊!
二日之后是七月七日乞巧节,斋戒沐浴后的胡超,束发盘髻,头戴一顶扁平的混元帽,顶髻用木簪别住;身披一件青兰色道袍;脚下着一双船形的“云鞋”远远望去,离尘脱俗、飘飘似仙。
胡超双手捧着一个雕刻精美、古朴凝重的紫檀木盒,在两名道童的陪同下登上嵩山之巅。他先是毕恭毕敬的遥拜天尊,而后打开木盒,取出一通一尺多长的金简(长36.5厘米,宽8厘米,厚不足0.1厘米,重233.5克,黄金纯度在96%以上)。那金简的正面镌刻双钩楷书铭文3行63字,遒美健秀的小楷,刻工高超,线条虚实结合,笔意表达得很到位。胡超朗声读曰:“上言:大周国主武曌,好乐真道长生神仙。谨诣中岳嵩高山门,投金简一通,乞三官九府除武曌罪名!太岁庚子七月甲申朔七日甲寅,小使臣胡超稽首再拜,谨奏。”
读毕,他将金简放回到木盒之中,贴好封条,而后将其高高的抛向空中。胡超眼见着那木盒在碧蓝的天空中画出一道美丽的弧线,而后急速的坠落,消失于山涧之中。终于结束了!他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这是他向三官九府投递的第三通金简。道家的请祷之法即是如此,做金简三通,上书请祷者的姓名,并写明服罪之意。而后,其一上之天,着之山;其一埋之地;其一沉之水,谓之‘三官手书’。现在,他终于完成了女皇交给他的任务。他想,他终于可以离开这是否之地,归隐山林,修炼长生了。
不过,女皇却有些舍不得放他走了。六十天的倾心而谈,使她对这位道术颇高的天师产生了些许的精神依赖。她挽留他道:“天师可否随朕一同回神都去?朕会为天师在神都新建一座道观,以便朕随时向天师求教。”
胡超摇头道:“区区四十九枚金丹,尚不足以令陛下长生永驻。此番回去后,臣将另择人迹罕至的神仙圣山,专心为陛下炼丹。四年之后,臣将携千枚金丹面见圣上。”
武明空闻言大喜,当即又赏赐给胡超无数珍宝,而后大病初愈的她亲自将胡超送出三阳宫。
注解[1]:
道教所谓三官即是天官、地官和水官,又称三官帝君或三官大帝,是最早奉祀的神灵。后来三官复发展成各有三府、合共九府的神谱,主理校定罪福。
注解[2]:
《灵枢、本神篇》有云:“故智者之养生也,必顺四时而适寒暑……如是,则僻邪不至,长生久视。”视,活的意思;长生久视,是延长生命,不易衰老的意思。
注解[3]:
自汉末以来,天师道为人禳解治病的方式之一,就是置病人于静室之中,令他思过,然后才为之请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