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茗最终还是无法对朋友的事坐视不管,康钰是钱茗最好的朋友之一,他选了一个周末,打听到了康钰的住所,买了一大堆水果,不请自来。
康钰家有一个小小的院子,种着蔬菜和鲜花,菜养的不是很好,打理的不是很专业,但是花芳香馥郁,宛如慈祥的笑脸,每天都在院子里看着日出日落、云卷云舒,看着这家的小主人上学放学,每日如此,不知疲倦。有着这样一个温馨的小院,仿佛给予人力量笑对一切人生苦难,且听听那菜地里蟋蟀的叫声,看看那或弯折或舒展的菜叶,怎能不微笑?大门口有只中华田园犬,钱茗听康钰提起过它,它的名字叫张大黄,随康钰的奶奶张梅香的姓氏,这是奶奶坚持要取的名字,说是这狗讨喜,当半个儿子养。
张大黄见有生人,也不叫唤,就这么死死地盯住钱茗。不知是不是错觉,它的眼神里似乎带着提防和考究。但它的身上却透着一股执着与守护的味道。
钱茗敲开了房门,是康钰开的门,康钰显得有些踯躅,他在门口停顿了片刻,然后邀请钱茗进门,从院子走到客厅,看不出来康钰的神情,钱茗感到气氛有些微妙,无法顺利地开始聊天说话。“兄弟,高兴起来吧,你没必要有什么郁结于心。病痛夺不走你的奶奶,说起来,她人呢?””哦,我不知道我应该以什么态度面对这件事,也许我不应该对你说那句该死的话,我只是,当时需要说出来。她患病是我的家事,和任何一个局外人都没有丝毫关系,我或许不应该说出来的。”这是康钰在钱茗面前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了,他是个不善表达的人,有时干脆就不说话。
这时,康钰的奶奶张梅香回家了。“啊,是钰钰的同学啊,快快快,坐下,我给你洗个苹果吃。”这是一个约莫70岁的老人,脸上的笑容可以融化世间最冷硬的冰雪,她的身材娇小而又敦实,言语中透着和善的味道。即使是最残酷无情的病魔,就算它的罪恶之手如掷骰子似的不安分的伸向人类,随机选定目标,这个娇小的老人也万不可能成为它攻击的对象,除非这名为肺癌的病魔是个哈着热气双目赤红的醉鬼,它的毫无缘由的愤怒的拳头才有可能击打这样一个可以温暖他人的老人。
钱茗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与母,连关于他们的只言片语都不知道,孤儿院的院长说,他是一个暴雨之夜被遗弃在孤儿院门口的,这样的身世让他对长者的爱格外渴望。他在孤儿院长大,这个老人亲切的微笑和孤儿院院长同情而具有公式化的笑容有着不一样的内涵。第一次见面,钱茗就发自内心地想和死神争夺这个头发花白眼神却澄澈的奶奶。还有一件事引起了钱茗的注意,康钰的眼神变了,仿佛灰暗了一些,仿佛奶奶的病情连他灵魂的特质都改变了一般,他从沉默变得阴沉。这世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雪花,也没有两个完全一样的灵魂,自你的灵魂伴着出生的啼哭苏醒,它就有着模样。后天的经历会触发灵魂的不同侧面,形成一个人格,性格或许会变,但灵魂,难道也会变?
康钰奶奶被查出肺癌晚期,只有千分之一的几率活下来,但她不像是在步入一个寂寞而空冷的死亡之途,她的眼里没有恐惧只有平静。她还是会每天种菜、养花、遛狗,她的生活依然以一种不疾不徐的态势继续前进,她没有改变生活的常规节奏。奶奶与钱茗攀谈了起来,她聊起了一些自己的事,譬如说,她以前最喜欢弹钢琴,但由于镇上没有几架钢琴,就只能排着队等着弹那宝贝似供着的破钢琴,把乐声弹进了记忆里,现在已许久不弹了,但她还记得那指尖的韵味。
这个老人温和的嗓音足以让彻夜站岗的官兵也放下戒备,钱茗聊着聊着便聊到了命运,他说:“这个世界上或许有着命运,但无论命运的齿轮如何转动,它总会为善良的人铺平生活的路,上天不愿意失去善良的生命。所以您一定不会被病痛击败。”这是一句隐蔽的宽慰,钱茗已经把这个老人视作对他而言与众不同的存在。康钰的眼眸动了动,仿佛藏着什么隐秘之事,或许是逆流成河的悲伤使他改变吧,这改变不知会将他导往何方。说起来康钰的异常很有可能是钱茗的错觉,所以钱茗仅仅持有一种隐隐的警觉,却没有什么重视的心理。
“这个家只有我和奶奶,还有大黄,你能来,奶奶很开心,所以她才有这么多话要说。我们家很少有客人。”康钰轻声说道。钱茗非常自恋地将康钰的话视作一种感谢,他有点后悔来看望奶奶的时候没有去镇上的物资派放所领一束康乃馨,那样能更体现出关怀。不过他的这点心思似乎有些造作,仿佛是为了故意让人感动而来看望奶奶,然而他的来访的目的本来十分单纯。这与世隔绝的小小村镇,没有金钱的概念,一切物资都是自行领取,按需分配,没有恐惧和支配,没有压迫和反抗,没有战争和纠纷,正是人心目中天堂的模样。正因如此,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从黄发垂髫到妇孺壮丁,也就个个单纯得无可救药。
“看来你知道了我们家的这件事,这件有关于我的悲伤的事,”奶奶脸上露出了无奈的微笑,“好了,不谈这些,病痛从不可怕,有些困难状若恶鬼,但它们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被打垮。困难是弹簧,你若强大,它便不堪一击。”真是个乐观的人啊,钱茗暗想。
钱茗在康钰家里待了很久,他对奶奶讲了很多学校里发生的趣事,逗得她哈哈直乐。康钰一直在一旁听着,他还是不善言辞,即使对话的双方都是关心他接纳他的人,他也难以插嘴。
下午的时候,钱茗告辞了。
“那可真是个好孩子,对吧,钰钰?”奶奶说道,然后忙活起了家务事,她仿佛有使不尽的力量,她不信岁月的风霜会消磨她的生命力,也不信几乎绝对会要了她性命的肺癌会夺走她此时此刻的安宁。
康钰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