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间便成了京官(南京也是京)还连升数级,李涤、祝旦惊喜过后更多的却是忐忑,天上掉下的这大馅饼是如何得来的,他们心里比谁都清楚,没有凌远挣下的那一份功劳,他们便是熬白了头也不见得有出头之日,没有凌远托着他李涤手掌在海大人面前那一番说辞,陈大人便是有心又哪里会有这般能力了。进京前两人早已商议妥当下了死心,京城水太深,京城官场更是个深窟窿,以他们这点道行,想保住怀里这块馅饼怕是难了,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呢,想傍上首辅这座大山更是想也不要想的。幸好他们还有个凌远,太后赐婚,首辅弟子,别人不知道,吴中行吴大人可是虽向他李涤作了暗示,以凌远所表现出的才干再加上这身份,进京是迟早的事,以凌远那念旧的性子,海刚峰面前都敢摔杯子的胆气,只要他们拉紧了,这到手的荣华富贵便有了保障。
没本事不要紧,若是连胆子也没有了,那便当真是烂泥扶不上墙谁也帮不了你了,只要敢舍下命来,有凌远领着挺着头皮撞过去,谁敢说不能在京城闯下一片天地来。
是以,余懋学的事一出来,祝旦也不知道言官的厉害想也没想便挥着拳头冲上去了,凌远招安了僰人,那得是多大的事啊,若是被这家伙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给搅出事来,别说凌远那里没法交待,自家祖坟都得让人给给刨了。
李涤那边则想得更多一些,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的,便是他也能看出来那矛头是冲着首辅大人去的,神仙打架咱们凡人管不着,可你们为何偏偏拿叙州挑刺儿?那可是自个儿起家的地方,一身的荣华富贵可都是落在那里的,叙州若是被他们给搅了,自己哪里还能落下好儿。待南京那边的消息一传过来,他便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写文章自己不行,骂人也骂不过他们,可人得讲理不是?那就认准了一个理儿咬住了便是。自己和祝旦能不能在两京站住脚,能不能拉住凌远的衣角儿,就看眼前这一回了,能在皇帝老子面前露个脸儿,哪怕把脑袋撞破了也是值了。一根辣椒塞进嘴里,瞄了李炎的方位便一头向城墙撞过去,要和老子拜把子可是你说的,你要敢不拦着,让老子一头撞死了,老子作鬼也不放过你!
第二天,北京城,牵马的换作了一个十二三岁白胖胖圆滚滚的胖小子,一个白白胖胖一脸富态的妇人扶着车,车上立了一根杆子,杆子上挂了一串红通通的物事,“就打了几哈儿,你叫唤个啥子哟,来,再吃一根撒,辣着了就不痛了嘛”。
“大人,前面的路堵上了,咱们稍等一会儿”,李涤那个远房族侄李选又扔了锄头从老家跑了回来,依旧作了李府的管家。
李涤支着胳膊抬起头,却见前面的那抬大轿停到了街边让出一条道来,轿上走下来一人,李涤吓了一跳,陈大人!
陈大壮却是没看见他一般,低着头退到了街边,微微躬身一动不动。李涤转了转眼睛,陈大人这是做甚,给、给自己让路?脑袋嗡地一声忽然明白了过来,闭了眼睛伏下身去,“走”。
李选吓得双腿直哆嗦,作了这么多年管家,若是连个官袍服色补子都看不出来,那他也太不称职了,何况眼前的可是陈大壮陈大人啊,“大、大人……”。
啪!一巴掌拍过来,“这么宽的道儿你不走,等谁呢!耽误了老爷应卯,你就给老娘滚回老家种地去!”。
车轮骨碌碌地转动了,一抬抬大轿一匹匹高头大马停了来,让到了街边,一个个绿袍、青袍、绯袍的官员下了轿跳下马,如陈大人一般微微躬身立于街边。
李夫人吸吸鼻子昂起头,做梦都没敢想过能来京城这个繁华世界,既然来了,谁敢把我们赶回去,老娘咬死你!
几日后,南京城,祝旦趴在门板上被抬着去大仓督粮,前面一个家丁举着一根竹杆,杆上一件沾满血迹的裤子迎风飘着,“老子屁股遭了罪,胳膊可没伤着,哪个瓜娃子敢耽误了老子差事,莫怪老子拳头不认人!”。
嗒,嗒,嗒,一匹枣红马从后面跟了一来,马上一位五十左右的高大老者,身着飞鱼服怀抱绣春刀,一双眼睛半睁关闭着,跟在了祝旦身侧,看也不看他一眼也不说话。
不一刻一匹黄膘驹跟了上来,马上的人一般崭新的飞鱼服,手持一柄大枪。
一匹匹高头大马陆陆续续地跟了上来,马上的人或老或少或胖或瘦,手中的兵器也是五花八门,或手持双锤或拖着关公大刀或腰悬长剑或背负长弓,一个个皆是身着飞鱼服,相互间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跟在身侧,更是看也不看祝旦一眼。
张居正听了消息,沉默了片刻摇头一笑,从案上的一堆奏折里抽出一本来,“和卿(吕调阳字),你看看这个”。
南京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吕调阳接过奏本仔细看了,闭目沉思了片刻,点点头,“倒是省得咱们去得罪人了。锦衣亲军要做些什么毕竟是圣上家事,只要不让朝廷掏银子便由陛下圣裁吧,冯公公那里我去说项”,说罢在奏折上批了字放到了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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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京的言官,一个个脸上火辣辣的,那些上疏弹劾关闭社学事的大小官员更是心惊胆战一日三惊,只求那家丁走得快一点,那马车别那么一路磨蹭,让事情早点过去了,让这恶梦早点结束。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重整了旗鼓复足了勇气准备再战?还是想想接下来要怎样接招吧。
‘正事不干就会瞎吵吵,没人管你了哈’,祝旦的一句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却无疑成了有心人手里的一把刀子。果然,祝旦受杖的当日,南京户部尚书陈瓒、南京户部右侍郎毕锵(提督粮储)便率先发难,上疏弹劾南京户科给事中余懋学‘辜负圣命,玩忽职守’。紧接着新任户部右侍郎陈大壮上疏弹劾南京户科给事中余懋学‘玩忽职守,拖殆要务’,又是一个叙州过来的,看那语气,也是一个不要命的。
有人起了头,可想而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奇怪的是,陈大壮、陈瓒、毕锵的奏折居然都被押了下来,‘太祖祖训:言者无罪’,只此一句便把所有的弹劾都挡了回去。这一边正琢磨着张居正是何用意,以退为进还是大事化小,可几日后当四川一本奏折呈上来,由海瑞在叙州发起正在川境试行的《考成法》公布出来后,所有人都坐不住了。
那可是海刚峰啊,百官楷模,言官心目中神一般的存在,以他那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谁要是跟他杠上了,不管输赢,这名声可就全毁了。
可还没有等他们争论清楚要不要反击,娄山关捷报传到了京城。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那些隐在背后的身影也瞬间没了踪迹。
位于虎坊桥西南骡马市大街东口南侧的张府(后世老北京第一凶宅——湖广会馆),这日迎进了一位重要客人,张居正的好友——谭纶。
“子理兄,一路舟车劳顿当好好歇息几日,怎地如此急切”,看着好友疲惫的面色,张居正心中微酸,谭纶自隆庆二年(1568年)出任蓟辽总督负责京畿防务以来,终日操劳不得休息,今年不过五十刚出头便已经满头白发苍老得不成样子。
“这样的大事又哪里能坐得住了”,谭纶摆摆手。
张居正摇摇头也拿他没有办法,取出奏报抄本递过去,“这方三娘方大人的未婚夫凌远,是我的弟子。我还没有见过,不过冠雄他们对这孩子倒是颇为欣赏”。他倒是真没想到小小的戎县竟然藏龙卧虎,冒出一个凌远已经让他颇为惊讶了,这边又冒出了李涤、祝旦这两个不要命的来,从这二人事后的表现来看,他们很可能是投奔自己那个弟子去的。惊喜还没过去,一个更大的惊喜又摆在了面前,方三娘竟然生擒了杨应龙拿下了娄山关,平定播州已指日可待。那两个不要命的已打得对方晕头转向毫无还手之力,现在方三娘又拿了这样一份功劳砸过来,根本不需要他出手,所有反对的声音都烟消云散那些幕后之人也都销声匿迹了,倒是让他这个做老师的当事人显得无所事事了。
谭纶没有抬头,看完奏报闭目沉思了片刻,走到角落里的一张长案前,俯身看着地图久久不语。
“有何不妥?”,张居正也起身来到案前。
谭纶摇摇头,“密报中说僰人在接受招安前奢效忠曾暗中派人与其接触,方大人既然知道奢效忠有反心,那就不会不留意贵州安氏。张大人,为防万一,我建议立即授予刘显刘大人调动湖广、广西、云南、贵州四省兵马的权力,允他临机独断便宜行事”。
“杨大人和冠雄的想法倒是与你不谋而合”,张居正点点头,“不过我倒以为他们还没那个胆子,若是想借机起衅……”。
“起衅?”,谭纶转过头来,“安氏自然没这个胆子,至少现在没有。不过,方大人那里可就不一定了”。
“当真!”,张居正眼睛猛地一亮,他倒还真没有想到这一节,这也是他急调谭纶回京的主要原因。
“我也说不准,若是换作我的话,肯定要去试一试”,谭纶挑挑眉头,“不过我倒是愿意与大人赌一把”。
张居正不由苦笑,子理兄怎地也学那海刚峰来了,“你要赌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