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星坐在堂上,一眼扫过满屋子的人,见她们个个脸上皆是激动,有几个上了年纪的,眼角还闪动着泪光。
面前一屋子人的组合看上去非常奇怪。大约有一半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另一半是四十来岁的半老妇人。年轻的姑娘们个个都非常漂亮,妇人们却大多数脸上带伤,有些则是毁容非常严重。阿星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她来之前听说,镜花水月楼的女人多是当年越家军的遗孤,上了年纪的,都是当年的军属,被太子亲兵抓起来的那段日子,她们多数当过军妓,要不就是在那场大火里侥幸活了下来,但是身体和面容也有严重的烧伤。
阿星看见人群中一个妇女深深低着头,脸上还用头巾整个包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而眼睛周围的皮肤上,隐约可见斑驳可怖的疤痕。
这些女子以出卖自己的身体为业,大部分孤苦伶仃,在世上并无亲人,本应该是悲惨的身世,她们看见她,脸上却像看见了希望。阿星心中震撼非常,只久久说不出话来。
镜姑娘亲自端了茶水过来道:“少主请用茶。”
阿茶笑一笑,从她手中接过杯子,捧到阿星面前:“喝点茶吧。”
阿星也没伸出手去,只是目不转睛的打量着地上那些人。
她心中觉得很慌乱。在草原,她是大祭司的女儿,因为父亲位高权重,所以人们对她恭敬。进宫后,她是东宫太子的侧妃,所以人们对她恭敬。可是在这里,她又是什么呢?为什么这些人看着她的目光如此灼热?
只因为那个忽然冒出来的越家少主的身份么?
这么多年,她只知道父亲在景城有产业。那边境贸易是皇上下旨让父亲帮忙经营的,现在看来,父亲并不是遵着皇上的旨意在做事,他竟然是早有安排,不管是产业也好,还是越家的人也好……这些事情他从很早以前就开始做了。
爹爹为何要这样,仅仅是为了故友么?
因为故友是叶云城曾经的主人,所以他要把整个叶云城都救出来?
如果是我呢?
如果是阿格思的亲友有难,如果是老王爷出了事……我能怎么办?
阿星觉得很难过,她意识到如果阿格思的家族有难,她竟然是一点忙也帮不上。她甚至连阿格思的死因都没有能力查清。而现在,这样一个无能的她,却忽然变成了那么多人的依赖。少主这个称号,渐渐变得有千斤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少主……少主!”
镜姑娘一连叫了好几声,阿星才回过神来,发现满屋子的人都用一种担心的眼神看着她。
“少主想什么?这样出神……”镜姑娘试探的问。
“哦,没什么……就是想到了以前的事。父亲……我是说,我现在的父亲,他从来没有跟我提过你们的事。”
“我们也从来不知道少主的消息。也是不久之前,忽然听说国舅府竟然还有遗孤。知道少主消息的,就只有当初的几个国舅府的老人了。剩下的人,连花姐姐也是才知道。”
阿星看了看周密,又看了看周淩。
这两个人,是在她嫁给严思照之后,才被父亲安排道她身边来的,越家的人也是,也就是说,父亲本来不打算将她的身份公诸于众,只是迫于无奈才不得已而为之?
那么又有什么不得已的事情,让父亲不得不将自己的身份公开呢?
难道是……难道是因为她嫁给了东宫太子?
可她出嫁之前已经封了郡主,按身份按地位,绝对不能说是配不上太子,唯一会被人拿来嚼舌根子的,大概就是她南人的血统了吧……
难道仅仅因为这个,父亲就宁愿将她卷入这一滩浑水之中么?
镜姑娘见阿星并不说话,面色疲惫而不安,也不敢太劳累着她,于是对众人说:“少主许是累了,大家先散了吧。”
满屋子的人见阿星脸色确实不好,也不好久留,遂各自散去,堂上陆陆续续空了下来。一些上了年纪的人,走的时候依依不舍,好像堂上坐着的是自己的女儿一样。
镜姑娘等人都散了,才凑近来对阿星道:“少主不如去房中休息休息。”
阿星点点头,好似落荒而逃一般,被阿茶搀着进了一间厢房。厢房离她的不远处,密密麻麻围着许多士兵,个个屏气凝神,好像随时会有一场大战。阿星猛然想到严思照就在那房里,心中难免又添了一份牵挂。
他每日都生活在这般的刀口剑尖上么?
行军打仗的日子,她没有经历过,不过那日被人截杀,她和阿酒铁奴拼死才能杀出重围。可听严思照提起,那些地狱般的杀戮生活好像就是战场的日常罢了。
那对他这样一个常年征战沙场的人来说,战争又意味着什么呢?
她曾经豪言壮语,说若是战场,十个男人也比不过她一个。她也确实一身好功夫,每次草原骑猎大会,她总能猎到比老王爷的随从还多的猎物。她以为那样就是强悍了,那样大家都不会再小看她,再欺负她了。
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自己,真的是很天真。而还能够保持那样天真的日子,也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阿星接过一杯茶来,她发现自己端着茶杯的手,有一点发抖。茶托和杯身碰撞着,发出微弱的清脆的响声。
阿茶伸出手去扶住她的手,在她耳边轻声道:“郡主……不要想那么多了。”
阿星终于抬起头看了阿茶一眼,看着这个从小跟自己一起长大的,默默在身边伺候了十几年的人。她和阿酒一直以来就像她的姐姐,和她一起经历苦难。她曾经觉得她们永远也不会分开。可是自从有一天她失去了唯一的好友,她就变得很害怕,觉得阿茶阿酒有一天也会离开她,父亲也会离开她。
她现在嫁了人,本以为和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不会有什么交集,谁知道竟然能真心相许,可是,他总有一天,也会离开她。
阿星的手一直在发抖,她发现自己什么也抓不住,在这人世间,竟然没有一点事情,是由得她做主的。
命运竟然这般无情。阿星不由得想到了刚刚在大堂看见的那一屋子老老少少。她们……也是被命运无情捉弄的人吧?
因为在这天地之间早已一无所有,所以才会把她当做救命稻草一般的,争先恐后的叫她“少主”,一厢情愿的对她依赖吧?
可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好小好小的时候,她那么依赖父亲。后来父亲越来越忙,常常连面也见不上,她便只能依赖阿茶和阿酒。后来他们到了王帐,几乎所有的人都瞧不起她南人的身份,她便只能依赖温柔善良的阿格思。再后来,阿格思死了,她自己也嫁了人,慢慢的,她开始依赖她的夫君。
她很害怕失去,因为怕失去,所以下意识的回避斗争。在宫中被人说闲话,被人欺负,她也尽力不去反抗,连阿茶的哭诉和担忧,她也可以充耳不闻……她以为自己很勇敢,却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也是会被人依赖的。
那日在景城郊外石山的地窖里,她还大言不惭的跟铁奴许诺,她说,铁奴你放心,我定会护得越家周全。可是她又懂什么呢?她连越家的往事都不知道,她只知道越家是景城的主人,是家财万贯的富商巨贾。可是她这些年对越家的认识,除了那几本账簿,什么也没有。
阿星一直凝视那微微颤抖的茶杯,只是将身子转向镜姑娘,用一种变了调的声音说:“那个脸上裹着布的阿嬷……”
镜姑娘何其会察言观色,立刻知道是在问自己话,便主动接过话来:“少主是说,郭妈妈?”
阿星默默点点头,又问:“她的脸……是怎么回事?”
“当年那场大火里,都烧毁了。”
“是……铁奴救她出来的?”
“她自己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在乱葬岗里躺了几天,身上的肉都生虫了,才没有被人补那一刀。”
阿星听得一阵伤心,又是一阵恶心。
镜姑娘跪下道:“少主,越家与当朝皇后太子之仇,乃是不共戴天之仇,我们镜花水月楼上上下下,卖身为业,忍辱偷生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有机会报当年的血海深仇……”
阿星却不看她,转身向着周淩道:“周淩……你老实告诉我,我夫君借越家的名号行事,他是不是许诺要帮越家报仇?”
周淩直勾勾看着越星,见她目光如定,眼神发狠,便说:“姑爷老谋深算,谁能猜到他心中的打算呢?此番借越家之名,是主人全权嘱托,主人说过了,少主和姑爷想拿越家怎么办,就怎么办,至于要不要报当年的仇,全凭少主和姑爷做主……”
只听得哗啦一声,阿星将手上茶杯掷在地上,茶水撒了一地。只见她浑身颤抖,双唇煞白,连声音也高了八度:“那你们为什么要告诉我!”
那些烈火,那些鲜血,那些仇恨,那些冤孽……我并不想知道,我一点也不想知道!可是你们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么多年了,爹爹不说,阿茶阿酒也不说,连皇上和太子都知道,可是他们也不说,老王爷想必也是知道的吧?他一向疼自己如同亲生女儿,可是他只会教她骑马打猎……还有阿格思。
阿格思知道吗?
……他们都不说。
可是如今,他们忽然又带她来这个地方,见了这些人,说了那样一个沉在历史中的,骇人听闻,却又司空见惯的悲惨的故事。
然后告诉她,她其实是他们的少主,她应该帮他们报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