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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人生像度假

我带了一本叫做《旅行的艺术》的书到西澳去。

作者是有英伦才子美誉的艾伦·狄波顿。书中着墨甚深的不是旅游,探讨的其实是旅人的内在心理。身为一个生活的哲学家,狄波顿描写他前往加勒比海度假胜地巴贝比的几段文字,让身为读者的我察觉,他信仰的其实是“行万里路不如读万卷书”。他说:

“我的身体和心灵是难缠的旅伴,难以欣赏这趟旅程之美。身体发现这异地不好入睡,抱怨天气炎热、苍蝇乱飞、旅馆的餐点难以下肚;心灵倾向焦虑、无聊、自由来去的哀怨,担心钱带得不够。”

虽然他喜欢旅行,然而有时他不免觉得最精致的旅行还是想象——在家阅读那本圣经纸印成的英国航空公司全球飞航时刻表。

我不是哲学家,不那么计较现实与理想间的距离(反正任何的不舒适都会成为过去),由于经常旅行,心理上也已经懂得自动疏通不安全感与焦虑。只有在晚上难以入眠时,我会怀念起家里完全静谧的入睡环境以及有自己气味的枕头和被单,告诉自己:其实即使是在超五星旅馆,也没有一张床比得上家里的那张床。

有些幸福必须离开之后才能真正品尝

在家里时我总爱上网在各大旅游网站乱闯,一心想要飞出去度假给自己犒赏,往往在怀念家里那张床时,我才发现,有某些幸福的感觉常常被日复一日的生活公式隐藏,必须离开才能真正品尝。

不过,如果狄波顿到了西澳,我想,他身体和心灵的抱怨应该比较能够舒缓。北半球入冬时,南半球入夏,天气不冷不热,迎面的风柔软而干爽,处处有美食餐厅,食物鲜美超乎想象,此地也地广人稀到不可能发生任何的交通阻塞,连旅馆都很便宜,每夜不到一百美元的舒适旅馆到处都是,这个城市也不是以血拼闻名,不必担心钱带得不够。

这可以说是我最无焦虑的一次出远门旅行。

身在帕斯,西澳最大城市,几乎是“强迫放松”。最愉快的事情是到Monger湖喂黑天鹅,所有优雅的黑天鹅和嘈杂的海鸥都不怕人,专心抢食。夕阳照在湖面上时,天空由橘黄渐渐转为粉紫,阳光还会在天空上秀好一会儿才打道回府。而人们也利用着仅余的天光从事骑单车、慢跑、散步的日常运动。

在柏斯要迷路不太容易,由于天低地阔,高大的建筑物显得稀落,只要认定两千年新盖的建筑天鹅钟塔,就可以分辨出东西南北。

天色一暗,就是美食餐厅独擅胜场的时间。柏斯的美食餐厅密度之大,远居西方都市之冠,每走几步,就是一家咖啡店,要不就是异国餐厅:泰国、印尼、印度、西班牙、北欧菜,在这里都大受欢迎。老实说,我很少看到这么喜欢外食的西方都市。在柏斯,就算三百六十五天,每晚你想吃到不一样的美食餐厅,都不愁山穷水尽。其中,又以海鲜最叫人惊叹。柏斯依山傍海,海洋又无污染,处处是新鲜的海洋滋味。我的每日晚餐,几乎都是一边啜饮美酒,一边大啖生蚝度过。

大白天,在柏斯都市里车少人也少,我常常怀疑“人到哪里去了”,几乎只有在餐厅才能感受什么叫做人潮。人们像珊瑚礁旁的热带鱼群般,涌向餐厅觅食。

美食餐厅,几乎都要预先订位,否则还是有向隅的危险。

在柏斯的几个晚上,我住在市区Missmaud干净雅致的北欧饭店里。有天晚上,直接在住宿餐厅吃海鲜自助餐,我简直不敢相信:一大盘法国菜最贵的食材——好几百只小螯虾映入我的眼帘,任君取用。法国老饕到了这里,恐怕舌头都会打结吧。

有一家餐厅,我慕名已久,就是我曾经在日本美食频道上看过好几次的Fraser餐厅,日本人说,订位得订半年才有位置(老板诚实地说,并没有那么夸张,只是有时他会以此理由拒绝带着吵闹小孩上门的夫妻,怕破坏情人们的用餐气氛,所以才有这样的传言)。它位于柏斯市内大公园——国王公园最好的观景点,可以一边看比任何染料还蓝的海,一边吃海鲜。

我到时天还澄澈地亮着,好多年轻恋人就在外头绿草地上,吹风看夕阳谈恋爱。让人感觉人生这样过下去,好像一辈子都活在伊甸园里。

澳洲菜份量惊人,我总是吃到撑了才回饭店,晚上就在朝着市区街道的小阳台上练我的佛朗明哥舞,顺道消耗能量——反正市区街道上行人也少,不会有人发现一个东方女子鬼鬼祟祟在阳台走廊上踢踏踩。累了,就睡了,明天太阳自动会爬上天空,不劳我费心。

酒酣耳热后,我心想,这真是一个让人在此即使混吃等死也心满意足的度假城市啊。

跟海豚一起游泳

当然,酒醒之后,我可不甘心只在此混吃等死。

我很期待事先安排的与海豚共泳的行程。

潜水时我曾看过鲨鱼、海龟、一公尺长的拿破仑鱼和超过一米五长的石斑鱼,就是没有在水面下看过海豚。只看过它们在海面跳跃的模样。

老早就听说西澳与海豚共游的行程。在夏威夷或其他旅游胜地,也都以与海豚共游招徕游客,但这些地方的海豚,多是人工豢养的海豚,不像西澳,彻彻底底是野生海豚。

如何让野生海豚同意与游客嬉戏?我的脑海里满是问号。海豚温驯,但未必听人话,大海是它家,谁能够限制它?

西澳的自助旅游者很幸福,只消跟住宿饭店预约行程,隔天就有一日游专车前来接送,省去旅人找旅行社的麻烦。

一早就有司机开着小巴来接。司机叫Ben,沉默寡言,金发,年轻而强壮,看来就像个海边的冲浪者。导游是个日本女子,名叫加奈子,她说她跟海豚已经游了七年的泳了,每到西澳的夏季,她一定在这里。英文流利的她,沿路上一直解释与海豚共游的注意事项,再三言明不可以企图用手触摸海豚。

“如果人家到你面前,没经过你允许,忽然出手摸你,你一定很不高兴吧?”说得有道理。

我把这趟行程想得太伟大,还随身带着我的潜水证照。听她讲解,才知道此行并不像我想得那么艰深,简单地说,只要坐上游艇,穿上潜水衣,学会用浮潜的呼吸器就可以。然后,五人一组,跟着拿推进器的小队长前进。我们这些企图与海豚共游的人,只能一个接一个跳下水,抓住上一个人的皮带,左右张望,在水中寻找海豚的影踪。

“记住,海豚会跟着Ben一起出现!”加奈子说。

看见微笑的海豚

我们搭的这艘游艇上,有三十个游客,下水时,才发现原来客串司机的Ben摇身一变,变成海豚领航员,果然他出现时,海豚也三五成群地跟他自深不可测的海底浮现。他的身体和海豚一样灵活,手里拿着推进器,跟随着海豚的速度,在海中穿梭自如。而我们只能像一串无力的香肠,挂在导游背后,等待他把海豚引过来。

不过,在水底当香肠也不如想象中容易,海水温度肯定不到二十度,即便穿上防寒衣,还是令人全身起鸡皮疙瘩,我用颤抖的嘴咬住呼吸器,祈祷自己争气点,别冻昏过去。

我下水下了三次,每一次都看见海豚在脚边穿梭。它们是体型相当大的瓶鼻海豚,个性活泼,有时还会追着船跑。

和海豚一起泡在水里是很有趣的经验,感觉也相当梦幻。海水看似清澈,但一下海眼前仿佛罩了一层纱似的。当海豚忽然又出现在我身边时,我恍惚看见它们的微笑呢。

比我勇敢的人很多,有人连下了五次水,连年过半百的欧洲老太太都比我勇猛。我只能安慰自己,身上脂肪不多,已经不够御寒。话说回来,这一船人与海豚共游的时间虽然长达两个钟头,但包括那些有多年经验的小队长在内,真正和海豚游泳的人,只有Ben而已。

赢得友谊令人感动

这里的海豚只认得他,愿意跟他一起陪游客消遣——他是怎么做得到的呢?

回程,体力惊人的他又变成司机,送游客回返住处。我趁机问他。他不以为意地傻笑说:“我也不知道。也许我也是野生动物吧。所以它们愿意跟我玩。”

这个在柏斯附近ROCKING HAM的与海豚共泳活动,是由一个叫做Teny Howson的人发明的。他正是这一群目前带领游客的年轻人的老板。他已经和此地的海豚们共泳十三年,认得此处的一百五十只海豚。刚开始的时候,他一个人进行这项活动,每天在海边孤独地泅泳十个小时,七个月从不间断的努力,终于赢得了一只叫做Logo的母海豚的友谊。海豚家族们才开始信任他。他不主张以喂食鱼类来赢得海豚青睐,深怕掠夺了野生海豚的猎食能力。在尊重自然与开发观光间,他找到了两全其美的方式。

“跟野生海豚做朋友,慢慢的会懂得它们的心情,”Ben说,“两年前,Logo生了一只小海豚,出生没多久就死了,一连一个星期,我看到她什么也不吃,拼命地用鼻子顶着小海豚不再游动的身体,那个样子真是……”Ben的语调一直没有什么抑扬顿挫:“刚刚你看到了吧,那只带着小海豚的母海豚就是她,这是第二胎,现在,她快乐多了,我也放心了。”

其实任何作家本性都是夸张的。虽然我很想把“跟海豚共泳”的行程美化一点,但当香肠这件事,实在没什么太值得夸口的……我倒还是一根有点感动的香肠就是了,每一次看到不同的物种能够交上朋友,我都感动得不能自已,这就是我的妇人之仁。

真正属于大地的东西

西澳有几个举世知名的自然景观,常出现在风景明信片上。一个是波浪岩,一个是尖峰石阵。澳洲旅游局的朋友推荐我到台湾游客罕至的尖峰石阵去。顺道看看西澳最骄傲的自然资产:遍地野花,全世界只有他们有的特殊野花。

由于出发前实在太忙碌了,一天得当三天用,我并没有完全搞清楚自己所预订的一日游目的地到底是哪里,所以,我到了Pinnacles才知道,哦,原来这个字就是尖峰石阵,原来它长这个样子。

看到窗外的尖石群,真吓了一大跳。

它的样子,也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样子。一大群尖尖的石头矗立在漫漫黄沙上,笔直地指向蓝天,乍看之下,你一定会怀疑:又是外星人来作法吗?

其实不是,在地质学上,尖峰石阵的出现是有道理的。以我的地质学常识只能做这么简单的解释:这一大片土地上本来有植物,植物根部分泌的酸性物质,腐蚀了下头的岩层,后来植物凋零了,表土风化,被吹走之后,笋般的石尖就露出地面来。

我还到了一处叫做Lancelin的白沙山。它不算是西澳最大的一片白沙沙丘,但面积也够惊人,足够让四轮车在其中翻山越岭。光看照片,会以为那是北极。我仔细盯着细若蜜粉的白沙礁,惊讶地发现,它们竟然曾经是贝壳呢。要堆积这么一片贝壳沙高原,要几百万年,还是几千万年?

西澳的野花,也不知在这一片近二百年才被人类占有的土地上花开花落了多少次。习于人工花园的缤纷,初看野花时,并不觉得它有什么惊人之美。尤其我已经错过了野花遍地灿烂的九月十月。看久了才有点领悟,它们的小小花卉虽然不起眼,但却具有西澳原始而坚韧的气质。如果来的是时节的话,映入眼中的必然是一幅色彩最柔美、气势又最壮观的地毯。

人们想到旅游时,想到的多半是有建筑物的名胜古迹。

然而,在这一片大自然净土上,真正的地标,并不是人工的东西,而是真正属于大地的东西。

这种感觉,仿佛让我的眼睛脱掉了一副从出生后就被强迫戴上的审美眼镜。

在酒香与咖啡香中最诗意的沉沦

我的心里常有两种声音在对话。

一个是极放纵的,一个是极自制的。

是矛盾,也是平衡。像太极图的黑与白,拼成一个完整的我。我喜欢规律的生活,也喜欢某种上瘾与耽溺。我喜欢规矩与秩序,却也喜欢偶尔破坏秩序。

我喜欢极天方夜谭的玄妙传奇,却也常被一点点不经意的体贴与温柔感动。

正如我也喜欢寻常的人生、原来的自己,却总是渴望坐上飞机,飞到陌生的远方,体会一种“重新做人”的感觉一样。

也正如我对酒的态度一样:我好爱酒,认为人生最诗意的死法是像传说中的李白一样,喝醉酒在水中抓月而溺毙;写作时我从不吃零食却喜欢佐以威士忌(而且特别钟爱某几个厂牌的单一麦芽威士忌),别人喝酒可能神智朦胧,但我总是越醉越清晰。可是我没法想象自己拥有一张酒鬼的脸、一个酒糟鼻,也讨厌酒醒后连打嗝都有酒气,所以在日常生活中,我颁禁令给自己:没有理由,请不要喝酒。

有时,我很不喜欢我的自制力,虽然我倚赖它的程度,就跟这个社会倚赖法律的程度一样。

不过,旅行就是一个值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最好理由。

柏斯附近最逍遥的旅行,就属酒乡之旅。西澳的红酒白酒,在历史上比不上法国,但口感已是国际闻名。

贪近的可以到天鹅河谷(Swan Valley)进行酒庄之旅。西澳的酒庄好大方,欢迎观光客无限品酒,可以免费试尽酒庄的各种产品滋味,大部分酒庄还附有午餐,可以在葡萄园中享受综合各国佳肴美点的午宴。酒庄附近还有啤酒厂、巧克力工厂、乳酪工厂可以参观,这些工厂也都大方得很,试吃多属免费。就算是口袋里没有钱,也不会遭白眼。

人少的地方,总是比较慷慨热情,我想。

只须增加旅游记忆体,不须增加体重

而从柏斯往西南走,有个更知名的产酒乐园,叫玛格丽特河谷。因为土质、天气的缘故,它的酒比天鹅河谷更顺口,有些酒庄的酒,顺口甘醇到令人感动的地步,价格还便宜到使人开怀。如果不是到了这儿,我真的不知道,西澳酒乡已有如此的品质与水准。

在不醉倒的范围内,我彻底享受整日醺醺然的感觉。

与我们同游的还有两位甚懂美食的美女,一位是摄影师兼西澳旅游局聘任的导游Judy,另一位是西澳最大的自助旅游公司老板的女儿Lisa,所以我的每一餐,除了酒足之外,还尝尽了玛格丽特河谷的各种美食。

两名西澳美女皆金发、身材窈窕、身高都在一米七五以上,和她们在一起,总有男士把眼光投过来。我最钦佩她们的,还是西澳女子体力惊人,一头长长金发像美人鱼的Lisa曾经在海军服役七年,帮我们当司机,开车开了五六个钟头到玛格丽特河谷,沿路热情解说,我们都累瘫睡倒了,她却一点疲态也没有。

但不要以为西澳都是高瘦美女。距柏斯二十分钟的海港都市弗里曼图(FREMANTLE),是个咖啡城,整条街都是咖啡店,到了星期天,好像全西澳的人都必须聚集在此喝露天咖啡似的。我叫了杯拿铁,坐在路边仔细盯着西澳的白种人看,发现此地至少有一半的人,称得上是胖子,其中胖到身材呈金字塔形的,至少也占总人数的四分之一。

一个都市让人吃饱喝足、悠闲到没得挑剔,不知是福是祸。

也许该庆幸,我只是个旅人。我只须增加我的旅游记忆体,不须增加体重。

我知道我离开后,一定会想念这里灿烂的阳光、温润如玉的天气,还有最新鲜的海鲜及美酒,以及在弗里曼图逛完艺术市集后在路边咖啡座叫一杯拿铁的闲散时光。

我会记得,在咖啡香与酒香中最诗意的放纵与耽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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