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跳进冰冷的河
路逸文出事之后，我一直郁郁寡欢。我期待着他早日康复，重返校园。这成了我心中最大的奢望。每天清早上课前我都往他们班跑，然而那个位置一直空着，我的心也空荡荡的。有一天他同学对我说，别来了，傻妞，路逸文转学了。
我破天荒的逃了一次课，背着书包漫无目的的到处走着，我一直在想他为什么要转学，难道，他弟弟说了实话，他们一家人都对我恨之入骨，再也不想让路逸文看到我，不仅要搬家还要转学，让我彻底在他生活中消失！那么路逸文会怎么想我呢，他肯定认为我是个恩将仇报的人，他对我这样好，我却弄瞎他的眼睛……我越想越怕，越想越烦乱，心脏像一颗石子般飞速下坠，跌入深渊。
1995年，十岁的秋天，我失去了童年最好的朋友，路逸文。
我蹲在秋天的街头，紧紧的抱着肩膀，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那天中午，我在外面游荡到快一点才回家。我本以为，奶奶和爸爸会坐在摆着香喷喷饭菜的桌前等着我，也许还会因为回家晚而责备我两句。可是到了家，发现大门紧锁，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包围了我。
我挨个去敲邻居的门，好心的张阿姨告诉我说奶奶去了医院，因为我爸爸病了。
“我爸病了？不可能吧！早上送我上学的时候还好好的！”
我不信。
张阿姨叹了口气，脸色阴沉。
“是真的”，她无奈的说，“就在前面的人民医院。”
我看着张阿姨的脸色，心情越来越沉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不！”，我大叫一声，发疯般的向医院跑去。一路上飒飒的风在我耳边呼啸着，似乎在唱着人间悲歌。
到了医院，我看见医生护士就问：“阿姨，我爸呢，我爸在哪？”
没有人理会我，在她们眼中我不过是个痴傻的小孩。
就在一间病房前，我看到了停在门口的担架，上面躺的人用白布盖着。
时间在刹那间停止，没有人解答我满脑子的疑问，没有人试图驱散我心中那沉重的压的我无法呼吸的哀伤。
我静静的看着眼前的担架，看起来那么孤独那么苍凉又那么诡异的担架，被遗弃在世界之外，被无情的抛弃在病房的门口，被彻底扼杀了治疗的机会，被人无视的孤零零的担架，到底所躺何人？
我艰难的挪动着沉重如铅的脚步，一步一步的靠近这被隔离在喧嚣之外的担架，我蹲下来，用手去揭开那洁白冰凉的白布，真相即将揭晓，我简直不能呼吸……
在我的手即将碰到白布的一霎那，我又胆怯得缩了回来，我害怕，害怕那残忍的血淋淋的真相，害怕无情的命运之手，害怕我在看到真相之后再也无法站起来。我终是放弃了。
一个男医生从我身边匆匆走过，我赶紧抓住了他的衣角，“叔叔，为什么把他放在地上，病人不是应该躺在病床上嘛，难道医院没有床了吗？”
他停下来看了看冰凉孤独的担架，没有说话，挣脱我的手走开了。
我无助的站在那里，巨大的绝望像洪水一样袭来，淹没了我避难的小岛，我在漩涡中挣扎着，一次次的贴近死亡边缘。
整个中午我都守在担架旁，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我垂死挣扎的心无望的渴盼一个小小的奇迹，犹如走在黑暗隧道中的人，一边绝望的摸黑前行，一遍说服自己相信，前面不远处就有微光浮现。
大约是下午两点的时候，有人过来叫我，是一个陌生的衣着光鲜的女人，她上下打量我一番，略带嫌恶的说：“苏怜惜，走，跟我去见你奶奶。”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地上的担架，“你是谁？”我对这个陌生女人充满警觉。
“我是你姑姑”。说这话的时候她平静如水，没有任何感情的修饰和悬念，仿佛是站在一把椅子旁边说“这是一把椅子”那样简单。
我想了想，决定跟她走。她带着我穿过喧闹的马路，来到对面一家饭店，走进一间包厢。桌上是丰盛的饭菜，显然还没有动过。奶奶斜靠在椅背上，看上去是那么苍老而无力，皱纹纵横的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包厢的窗帘边，一个中年男人背对着我们抽烟，袅袅的烟雾在我看来充满了死亡的压抑气息。
“吃饭，苏怜惜！”号称我姑姑的人对我发号施令。此前，我并未听到关于姑姑的只言片语的传说。我凭空多了一个姑姑，然而这并不是值得欢欣的事情，因为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喜欢我。
我不说话，也不动摆在眼前的碗筷。
她忽然发疯般的揪住我的头发像摇拨浪鼓似的摇着我的头高声怒吼，“吃啊，吃饭啊！你这个死丫头，吃饱了才有劲儿哭你死去的爸！你害死了你爸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没有良心、恩将仇报的野丫头！”
我懵了，彻底的懵掉了！这么说，爸爸，是死了吗？
许多年后，我在日记中写道：死亡，具体是一个什么概念我在年幼时无从渗透，从表面上来说，我知道死了就是没有了，不存在了，但在潜意识里，我并没有深刻意识到，这将是永远的诀别，在此后的漫长的一生中，哪怕思念再蚀骨也无从相见，哪怕再撕心裂肺的哭喊也只能独对空虚。所以那一刻，当姑姑告诉我，爸爸已经死去的时候，我并没有流泪，我只是茫然的想一件事情，那就是死亡，死亡，为什么要有死亡……这一时的麻木不仁在日后终于得到惩罚，我无数次的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掀开白布再看爸爸一眼，为什么没有跪在他已经冷去的尸体前发自内心的忏悔我的罪，为什么没有握着他从无限温暖变成冰凉僵硬的手一遍又一遍的诉说我对他的爱与不舍……这后悔这悲恸让我无法呼吸也无从倾诉，我只能在无数个黑夜辗转反侧，内心是哭天抢地捶胸顿足，脸上是无限冰凉的泪如雨下。
奶奶扑过来拽住姑姑的手，中年男人，也就是我的姑父也过来劝她，我得以挣脱。从奶奶哭哭啼啼的讲述中，我才知道，原来，中午爸爸去学校接我，老师告诉他我上午根本没来上课，在爸爸心急如焚到处找我的过程中，不幸遭遇车祸！
我僵在那里。所有的悔恨都与事无补，所有的辩白都苍白无力！所有的星星都闭上眼睛，所有的阳光都躲进云层！所有的花朵都瞬间凋零，所有的树木都枯萎而死！所有的城堡都顷刻崩塌，所有的关于幸福的想象都灰飞烟灭……
数日后，在火葬场里，在爸爸的躯体被张牙舞爪的火苗凶狠吞噬的瞬间，我顿悟了死亡。
两个小时后，我手捧爸爸的骨灰盒，心如死灰。
原来所有的躯体终将粉碎于火海。
原来每一个人，到最后，只是爱人或者后人手心里的一捧灰烬。
翌日，姑姑告诉了我的身世，原来，我并不是爸爸的亲生女儿。爸爸之前曾有过一段心碎的失败婚姻，那个女人最后带着儿子和别的男人私奔远走。爸爸从此不再相信爱情，不再思婚念娶，却想有个孩子陪在身边，其乐融融。而我，是被抛弃在医院门口的孩子，爸爸在看到我的时候，心中生出无限爱怜。在给我的身体做了全面检查之后，奶奶和姑姑都反对爸爸领养我，他们说，这样一个无病无异，长相讨喜的孩子，父母怎舍得丢弃？既然弃了，一定是因为不可告人的身世！他们不允许我进苏家的门，苏家虽然不是名门望族，却也是清白人家，怎么能接纳这样一个来历不明，身份可疑的孩子！反对最强烈的就是姑姑，因为，之前她婚姻也不顺心，丈夫瞒着她有了别的女人，那人甚至以孩子相威胁，逼迫姑姑在离婚手续上签字。最终，姑姑力挽狂澜，平息了这场风波。她采用了什么手段未可知，但结果是她保住了自己的婚姻，这是最重要的。从此，她对破坏别人家庭的女人恨之入骨，对无名无份的私生子，更是憎恶有加。刚烈的她扬言道如果爸爸非要收养我的话，就和他断绝兄妹关系！
但是爸爸还是执拗的收养了我，取名苏怜惜，意为我是一个让人怜惜的孩子。
可是，我真的是一个惹人怜惜的孩子吗？我弄瞎了小伙伴的眼睛，又间接的害死艰辛抚育我的爸爸！我能原谅自己吗，这个世界能原谅我吗？
有时，看到同龄的孩子们脱了鞋子，光着脚丫无忧无虑的玩着跳皮筋，丢沙包的小游戏，他们的家长站在一边，看到他们玩的那么开心，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那时的我，心里是无尽的羡慕，在别人看来，这是最平常不过的生活，是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最朴素平凡的画面，可是这对于我，却是多么大的奢望和渴求啊！
带着疑问和无限的伤怀，我独自来到环城河边。
记得有算命的老人对爸爸说过，我是水中的金子。那么，不管是闪闪发光的金子，还是被人弃之唾之的破铜烂铁，就让我来之于水，归之于水吧。
我闭上眼睛，义无反顾的跳入冬天冰冷的河。
冰冷的河水逐渐漫过我的头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