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儿,抓住我!”
方小七拼劲全力的一跃终是为百里君陌赢得了时间,二人掌指相交紧紧握住,这才勉强缓住了下坠的形势。
凌冽的山风刀子一般在耳边呼啸,方小七脚尖借着风势如游鱼般在空中浮动,左手紧扣百里君陌,右手则将全身内力灌注掌心,趁着风气对流即将交汇的瞬间将肩上飘带借力甩向山崖上的一颗千年古松。
“嗤”的一声,飘带缠住一枝大腿粗细的松枝,方小七借力使力,一个纵身带着百里君陌跃上古树。
古树枝干经过长年风化极为光滑,只在树根末尾处有一个长约丈余的缝隙积满了柔软松针。此时百里君陌已昏睡过去,方小七小心的将其放到松针上,由于箭簇仍然插在胸口并不能平放,因此方小七只能将百里君陌测靠在山崖上暂作休息。
一切安顿好之后,方小七才腾出手来为百里君陌查看伤口。
箭是常见的军用狼牙箭,箭头呈倒刺形状,箭尾镶嵌翎羽,箭杆为上好柘木。虽然整体工艺精致,但用料倒也不算讲究。真正让人害怕的,是射箭之人超乎寻常的功力。
方小七记得很清楚,当时他和百里君陌两个人是面向樊城,快走到桥头的时候被射的,而桥身长约三百丈左右,加上桥身与古道之间还有几百步路程,如此算下来,两者之间的直线距离应是三百二十多丈。一般情况下一个射手的有效射程大概二百五十丈左右,但此人在三百多丈之外还能在禁军重重包围下重创百里君陌,如此超乎寻常的能力,实是让人心惊胆寒。被这样的一个人惦记着,那还真是一件悲哀的事情。
可惜的是,现在的方小七也顾不得上悲哀了。
因为她还得面对更悲哀的事情,
眼看百里君陌脸色越来越灰败,鲜血却仍顺着箭杆不断留下来,若不及时将箭取出进行医治,恐怕即便是救下百里君陌也无法将他活着带回去了。但眼下身处绝地,手边并无趁手工具,更无有效止血药物,若贸然拔箭而不能及时止血,百里君陌同样会因流血过多而死亡。
左也是死右也是死,治得死不治也得死。
方小七头都炸了,双手抱膝傻愣愣的看着百里君陌,平时智计百出的脑袋仿似变成了空壳。
“布谷,布谷!”
一只鸟儿飞来落在古松之上,抖抖翅膀用尖尖的嘴巴轻轻啄着松花中的粉末,这是华夏大地上分布最为广泛的一种鸟儿,每到农历三四月便出现在王朝的大江南北,用并不清脆但却诚恳的声音催促人们赶紧耕田种地忙起来,犁地布谷动起来,因此,这也算是最为苍生操心的一种鸟了。
随着布谷声声,头顶不断有微黄的粉末飘落,方小七伸出手将粉末接在手里,蓦然灵台应转福至心灵,这些年她长期跟太医院正萧铣正打交道,多多少少也习了一点药理,这松花粉有祛风益气,收湿止血之功效,不正是现成的治伤药吗?
犹如旱土久逢了甘霖,又似瞌睡遇到了枕头,方小七不由激动起来,当即飞身跃上古松,用锦帕开始收集色白微黄的松花粉末,直到将每一株送花上的粉末都抖得干干净净,才勉强够止血疗伤所用。毕竟此时已是五月光景,早已过了采集松花粉的季节,若非这古松长在悬崖之巅,恐怕连这点都是不能够的。
方小七采够了药粉,才从古松上翩然落下,扶起百里君陌为他疗伤,好在百里君陌这一箭受力极深,长长的箭杆已经完全贯穿了前后背,方小七只需用内力将背后的箭杆斫断然后将箭簇反向导出即可,并不需要手术取箭,否则,但凡狼牙箭头还扣一点在肉里,需要动到手术一点一点的挖肉,那方小七此刻恐怕有了松花粉也束手无策。
好不容易将箭头取出,又用收集到的粉末为百里君陌包扎止血,一切就绪后方小七才在百里君陌身后坐下来,以掌贴背将自身内力缓缓渡入百里君陌体内。
此时已近傍晚,夕阳的余晖洒落万道光芒,狭小的缝隙内但见二人的身影不断重叠又分开,分开又重叠,约摸半个时辰后,方小七收功撤掌,百里君陌的脸色已恢复正常,若今夜没有发烧发热,那么这一关便算过去了。
方小七小心将百里君陌放在地上,自己也终于撑不住疲惫,靠在古松之上沉沉睡去。
这一天的惊天动地刀光剑影如闪电般在梦境中反复交织,时而是古道上血腥的屠杀,时而是北原奔腾的铁骑,时而是梦里冰凉的故交,时而是桥上喷血的今人,反反复复,前人的泪今人的痛,俱都在梦里得到最真实的重现。方小七睡不安稳,即便是在如此心力交瘁之下也还是睡不安稳,到后半夜的时候被冰冷的山风一吹便惊醒过来,却见百里君陌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靠在山石的另一侧安静的看着她。那眼神中的贪慕炽热,仿似怎么都看不够似的。
“陌儿!”方小七直起身子,恍然发现身上正盖着百里君陌的外衣,于是伸手拿下来重新替百里君陌穿上。
“小七,对不起!”
百里君陌忽然道,伸手拉住方小七,逼迫她在怀里坐下。
“对不起什么?”
方小七想挣扎却又怕碰到百里君陌伤口,只好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崖壁上,尽力不让自己坐下来。
“过往种种,该说对不起的,都说对不起!”百里君陌轻声道,“那日你没有听见,今日我再说一遍,悲风酒……”
方小七当然知道他要说什么,当下轻声道:“我……知道!”
百里君陌蹙眉:“你何时知道的?”
方小七:“你第一次放的时候……”
百里君陌:“那你为何喝下去?”
方小七:“因为……那是让你相信我的唯一方法!”
什么是隐忍?
隐忍便是明明知道你赐的是毒酒,还要把它喝下去。
原来她的情,开始得比他更早。原来她的认命,比他持续得更长。只是她从来都不说,任他在她的世界里,海阔天空的任性着。
“我早该知道,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世上还有什么能瞒过你?”百里君陌眼眶瞬间红了:“可是小七,我可以解释的……”
未说完的话消失在相依的唇齿里,方小七张开双手抱住他的肩膀,将两片柔软温暖的双唇靠近他,这吻,是慰藉,是宽恕,更是无奈,是哀愁。
“小七!”百里君陌反扣住怀中人儿,小心的回吻,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充满少年人压抑的热情,又弥漫着深深的即失去的恐惧。这忘情的相拥不像是花好月圆的开始,反倒像一往无前的诀别。
良久,纠缠的人分开,怀中还是爱人残留的余温,唇里还是欲火燃烧的灰烬,可无边的冷月却让这一切都凉薄下来,冰冷下来,也无限的寂寥起来。
“陌儿!”方小七将头靠在山崖上,暗沉的夜色遮住了眸中的雾气,“陌儿,你我身处这权力之巅,便该遵守它的规则,情是这重门里的奢侈品,今日你我的遭遇都是在为它买单。可不是每一次你我掉下去的地方,都有一棵树能提供庇护,也不是每一次你我濒临死亡的时候,都会有一只鸟送来生机……我,怕死……”
“可我更怕你死啊……”这一句话却说不出口,因为方小七知道,这句话说出去,不管前面说的多坚定,也不管后面说的多惨烈,眼前的少年都不会放手了。
陌儿,你我这一生坎坷的太多,我们都应该好好的活着,活着,直到活不下去那一刻为止……”
“所以呢?”百里君陌怔然,一只手轻轻的抚摸着唇瓣,这里……美人香未散,胭脂热犹存,可怀里的人已经选择了离别。而这一切皆是因为,他护不住她!他没有强大的军事实力来保护她不受欺负,亦没有出色的政治手腕来呵护她避免命运的沉浮,他只有一条命,一颗心,一双手,可是一双手,能给她,给这个江山几寸的阴凉?
“陌儿,我们结束吧!”方小七轻声道,“过往的,既往不咎,未来的,心无挂牵,若你我幸运扛过这场浩劫,十年之后,任你江山如画,放我还归江湖,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欠,好吗?”
“两不相欠……”百里君陌轻笑,笑着笑着,泪如雨下,“好一个……两不相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