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昭紧紧的盯着方小七。
一动不动的盯着。
幽深的黑眼珠里有探索,有威胁,更有唯我独尊的霸气!
这才是方昭该有的样子,真实的样子。
他可能一边喝茶一边抓跳蚤,可能喝着洗脚水唱小调,但这丝毫不能掩盖他身上的气场,那毒蛇一般,来自多年尸山血海打拼出来的气场。
在这样的气场下,从来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
但——
方小七例外!
“听母亲说,再过半个月便是父亲四十寿诞,女儿借这杯酒,提前恭贺父亲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如何?”
方小七双手微抬,斟酒满上,动作行云流水,完全不受影响。
“你……”
方昭抬起蒲扇大的巴掌,一使劲便要打下去,然视线落在那一头白发上,如雪的白发柔软似长白山天池的冰蚕丝,透着十万里北原奔腾不息的冰冷萧瑟,勾魂摄魄,却也——分外扎眼。
终究打不下去。
方昭颓然的叹了口气:“无论如何,记住你姓方!”
语毕收手扬长而去。
临走之前不忘随机赠送李子凯一剜心脚,呵斥道:“不成器的老东西,等着百里君陌请你吃饭不成?给老子滚!”
可怜了李尚书,结结实实挨了方昭两脚,一时只觉满目凄凉:我的好老大哎,我好歹也在这跪了一天了,成与不成你倒是给个准话啊?
方昭显然是不会给他什么准话的!
以他对方昭的了解,这老王八蛋嘴巴里本来就不存在什么准话。为免继续被踹,他只能悲哀的一跺脚,起身跟在方昭身后亦步亦趋的跑出禁苑。
······
“砰!”
酒杯碎落在地上的声音,分外响亮。
方小七唇角嗪一丝微笑,低下头来,指尖跳跃间,血红酒浆再入樱唇,苍白汗湿的面色微微泛上少许红润。
终究,还是身不由己!
宫女太监忙着收拾一地狼藉,黄昏的风吹进华堂,吹皱满室细碎霞光,斜阳向晚,春寒料峭。方小七精致而妩媚的脸庞掩映在光影里,一半明艳,一半幽暗。
若世间真有倾城色,这一刻的方小七是当得的。
“青儿,去给我取个暖炉来!”
良久的沉默之后,方小七抬起头,纤细的手指轻轻按压膝盖。
红尘似酒,多病多愁。
近来时令变换,这膝盖的老毛病又犯了,时常半夜痛得醒来,满地打滚,药石无灵,唯有北原最烈的悲风酒,能一解撕心之苦。
但谁不知道,酒是百病根,以毒攻毒,未必解毒,有朝一日何尝不是油尽灯枯?
青儿取了手炉回来,顺便拿着厚厚的绒毯为方小七盖上,这膝盖的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该如何防护青儿都早已晓得。
时光很静,静得听不见一丝声响,方小七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榻上打盹,半醉半醒间,一个突兀的声音从空旷渺远的梦境深处传来:“小七,我是韶光啊,小七,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韶光……”
紧接着,画面一变,一望无际的千里冰原,满地狼藉,断肢残骸,地上不断有鲜血渗出,渐渐的,雪原变成血海,无头尸身在血海中沉沉浮浮,幽幽怨怨于血海中浮荡的声音,是撕裂,是哀求:
“小七,救我,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
“小七,这是我们的孩子,我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念七,念七,你瞧,好不好看?”
“念七!!!”
方小七大喊,冷不防用力过猛,头下脚上重重栽在地上,全身的衣服被虚汗打湿,破碎的瓷片刺进手心,鲜血淋漓。
“小姐,你怎么了?”
青儿听见声响匆忙冲进来,见到坐在地上的方小七眼睛瞬间就红了,“小姐,可是又做噩梦了?快起来,地上凉!”一面说着,半跪身子便要来拉方小七。
“没事!”方小七推开青儿,双手忙乱的摸索,待冰凉的手指触碰到白玉酒斛冰冷的斛身才消停下来,一把将之抱在怀里,紧紧的抱着,浑身颤抖,汗如雨下。
“念七!”
“念七!”
鼻子是酸的,心是疼的,很疼,撕心裂肺的疼,自心脏而始,游遍全身上下每一个角落。
被遗忘的那些年,到底是经历了些什么?
方小七茫然的灌下一口烈酒,泪眼模糊中,胸口的痛楚似乎好了些。
韶光,是谁?念七,她的孩子?
可是她知道自己,清清白白的处子之身啊,哪里来的孩子?
为什么她记不得了?
什么都记不得。
唯一鲜明的记忆里,她只知道她姓方,是当今大司空方昭的第七个女儿。
四年前嫁给八王爷之前患了一场大病,醒来便成了如今红颜白发的模样,至于从前的自己,却是忘得干干净净。
没有人告诉她,她从哪儿来,也没有人告诉她,她该往哪儿去?
只有日复一日的噩梦,年年岁岁,从不饶人。
只有日复一日的疑问,红衣为谁妆,黑发为谁白?从不得解。
她记不得。
什么都记不得了。
全身上下,只剩一个梦。
一个需要靠烈酒才能撑过疼痛的梦,伴着一个不安的灵魂,浑浑噩噩走过穿暖花开,走过暑往寒来……
······
“哟,方小七,一日不见,你这儿看起来挺热闹啊!”
一个风风火火的声音自外面传来,打破夜幕死一般的沉静。
方小七蓦然惊醒。
随意披一件狐裘披风,方小七对着来人纳头便拜:“臣妾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若隐若现间,眼眶红痕尽褪。
“免礼!”一双肉乎乎的小手托住方小七肩膀,顺势将她拉起来,定睛看时,一个圆滚滚的元宵大灯笼近在眼前。
再仔细看,大黄灯笼有鼻子有眼,原来是个人。
这个人五官有点挤,油脂有点满,牙齿的位置有点一言难尽,长相有些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但这些都无法掩饰,那一身明黄绸缎包裹的满身贵气。
嗯,他便是当今天子,年仅十四岁的当朝皇帝百里君陌。
当然,能在王朝将“方小七”这三个字叫得如此随心所欲的,也只有他了。
也不知百里流宗夫妻在造就这一任帝国继承人的时候到底哪里姿势不对,世世代代的美男子,硬生生在这一代出了这么个画风清奇的异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