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泛起鱼肚白,黎明前的破晓,万籁俱寂。
王道林已被楚离派人送往方府,此刻的马车里只剩方小七和楚离两个人。
直至此时此刻,方小七才想起来关于楚离这个人她似乎真的一无所知。
“噗!”一声轻笑打破沉寂,方小七看着天边红霞自嘲,“对一个只认识两三天且一无所知的人便敢带着四处招摇还授予调兵权,这般天真,江湖人不该唤我为‘当朝第一奸妃’,应改名叫‘天下第一天真’才是!”
楚离闻言眉毛一挑:“娘娘后悔了?”
他当然不会告诉方小七,若非她如此坦然的把命交到他手上,也许时至如今,他要杀她的意志还是不会改变。正是她的坦荡才让他明白,原来跟着她真的可以看到人性的多种可能,也许这便是所谓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方小七洒然一笑:“不悔!一次冒险救我一命,值了!可惜手边无酒,否则当浮一大白!”
谈笑之间,生死看淡恩怨两消。
“也未必是救,娘娘要自己撑得过去才行!”楚离平静无波的双眸里闪过一丝晦暗,但笑容里面的温度倒似乎比平时多了些,淡淡笑道:“娘娘胸怀磊落,若此生为男儿,当是乾坤雄主,振臂一呼应者云集,不知有多少天下英雄愿为您牵马坠蹬,死而后已。”
方小七:“女子便不可?”
楚离:“那娘娘可得努力活着!”
方小七哈哈大笑。
笑毕神色一肃,低声道:“你是江南楚门的人?”
楚离飞扬的神采低落下去,黯然萧索:“江南楚门已经没有了,如今只有城南楚离!”
城北城南,是盛京的两道风景线,城北多士族,雕栏玉砌,钟鸣鼎食;城南多贫民,孤魂野鬼,芳草萋萋。城南城北,一条河,两样景,别样人情同冷暖。在楚离进入大理寺之前,城南便是他的家。
方小七声音低下去:“四年前,我爹剥皮的人中有个叫楚正扬的,他是你什么人?”
“他是……”楚离眼眶微红,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低声道,“我爹!”
父亲死后,母亲抑郁而终,他也随之感染瘟疫被放逐至枯骨之地。提到往事,楚离不是不恨的,但要把所有的帐都算到眼前的女子身上,似乎因果之间又不太成立。他心底自始至终还有个疑问:父亲当年在朝中的身份不过微末小吏,平日里连自家衙门的长官都见不着,怎会成为当年玄武门前带头作乱之人?
这个疑问纠缠了他很久,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委身大理寺成为一名最低级的查案人员。
方小七苦笑:“原来如此,那你刚才带兵前来救我的时候……”
楚离:“我故意带着他们绕着京城跑了几圈!”
“……”
方小七沉默,沉默是不知道接下来的话从何说起。
她一向洒脱,天上地下就没有带不开的话题,可此时此刻,她却觉得哪怕是世间最丰富的词汇也无法尽述她的心情。
远方青山如黛,四野薄雾重重,巍峨的宫殿静默只剩哒哒的马蹄,这场景,真是再适合矫情不过。
方小七索性沉下身来靠在马车窗沿上,看着窗外连绵不断的朝霞自嘲一笑:“楚离,对你和令尊,我很抱歉!也许我解释多少,或者为你做多少补偿,都不足以偿还你曾经吃过的苦,受过的罪,可是……”
“人生在世,有的时候便像开在枝头的一朵花一样,何时开放,何时落下,都是身不由己的……大概这便是活着的代价吧,刀子只需要会杀人便可以,有谁会在杀人之前先跟刀子聊聊天,告诉他何时杀人,杀了何人,为何要杀人呢?”
“只是人命,那欠下的一条条人命,总归是要有人来还的,那些……以我的名义走过忘川河的人,最终都是要来找我偿命,我真怕有一天去阎罗殿的时候,阎王会告诉我,说我已经还不起了……那时候,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
“怎么办才好?”
连续的奔波劳累,激发了内心最深处的脆弱,撕下光鲜亮丽的外衣,内里只剩百孔千疮,方小七眼泪流下来,无助至极,抓住冰冷的车窗无声痛哭。
楚离束手无策。
“你……别哭了,我,我答应你,如果你这次撑过去,我以后再不杀你便是!”
得,被害的还没怎么着呢,害人的倒先委屈起来了。
方小七“噗嗤”一笑从情绪中清醒过来,这才觉得自己未免矫情了些,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又不是怕你杀我才哭!我是……觉得愧疚吧,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所以,因为这个才觉得抱歉!”
楚离:“……”
他不敢说自己已经释怀,但至少内心深处的怨恨已经少了许多。
世间朗月清风,恰如城南少年。
而楚离,大概便是这少年吧!
方小七闭上双眼,蓦然间困意袭来,靠在简陋的马车窗沿沉沉睡去。
……
一轮红日突破云层缓缓升起,安静了一夜的帝都从沉睡中清醒过来,随着阖闾大钟低沉的声音,盛京城千门万户层层洞开。
芷衡宫,楚离从马车上抱起沉睡的方小七送入内室,宫外有鬼鬼祟祟的身影一闪而过,对着楚离指指点点。
宫里早有皇帝派来的小太监守着,楚离相机退出,寻了个机会跟随小太监向皇帝所在的御书房疾奔而去。
相对芷衡宫的安静,御书房显然要热闹许多。
“你这个老乌鸦,也特不讲理,明明是你输了,为何趁机搅局?”小皇帝插着腰板站在白玉矮几上,气愤填膺,手指都快戳到对面的瘦老者鼻尖上了。
与之对弈的是一个头发花白,身材瘦削的老者,看起来约摸五十多岁,衣着华贵,气质清高,举手投足之间贵气逼人。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传说中的文坛魁首,政界泰斗,当朝老太师乌崖子。
“皇上这话就冤枉臣下了,是皇上自己打乱的棋子,怎么能怪臣下?况且棋品如人品,为君当知一诺千金,为棋当知落子无悔,堂堂一国之君竟如此输不起吗?摔手叉腰,上蹿下跳,成何体统?”乌崖子白面美髯,雍容雅量,此刻却一把一把的扯着胡子,浑无平日风度翩翩的仪态,显然也是气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