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着常理,南楚应该派一位亲王前来迎接,但也不过是迎出皇城,南楚宁王却一直迎到边地,这不论放在哪个国家,都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我心里揣着疑惑,但料来问宁王也是问不出来的,只好提高警惕,暗中戒备。
一路都很顺畅,到南楚皇城的时候,已经是三月初了。南楚的气候比东黎要暖和得多,皇城那边已经桃红柳绿,百花竞开了。
我原本以为,南楚既然如此高看我们,太子必定会亲自出城迎接,谁料,来的居然是二皇子楚战。
这个二皇子楚战,是南楚最为声名赫赫的皇子,能征善战,文武双全,可他却有个致命的弱点——他的母亲原是充入掖庭的罪臣之女,因此他虽受器重,却没能被立为太子。
至于南楚太子,这个人就更加玄乎了,我只知道他叫楚炎,是先皇后所出,南楚唯一的嫡出皇子。先皇后的母家不知为了什么缘故满门获罪,南楚皇帝虽然没处置先皇后,可先皇后却自尽了,太子也中了暗算,半死不活的,一直闭门安养,病病歪歪的,随时能黄鹤一去不复返的。
一想到这些,我就替琼姿难受,远嫁也就罢了,嫁的还是个随时有可能翘辫子的痨病鬼,真是可怜了。
进了皇城,在驿馆安置了,与楚战聊了会子,约定了明日进宫就散了。
回过头来,我就开始暗暗琢磨,这个楚战看起来是个很正直的人,一举手一投足都气度不凡,我不禁想,如果琼姿是嫁给楚战,虽然当不了母仪天下的皇后,但起码不用随时担心守寡啊!
琼姿这些天心情一直很低落,到了南楚皇城,她心里越发不安起来,脾气越来越暴躁,基本上处于随时随地爆炸的状态。我百般安抚,却没什么用,只能陪着她一道发火。
折腾了大半夜,琼姿终于睡去,夜雪就来找我了,问我需不需要他前去探探太子府。我想了想,明日进宫,必然能见到那位南楚太子楚炎,即便见不到,我也可以大大方方地登门拜访,这时也不急着去夜探了。
天微微亮时,就有宫中太监前来传旨,引我们进宫面见南楚皇帝。琼姿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不便抛头露面,我就带着夜雪进了宫。
南楚皇帝楚赢年纪不小了,总也有六十岁的样子,肥胖臃肿,两眼浑浊,一看就是纵情声色过度,肾亏到了极致。
楚赢对我也很客气,眯着一双浑浊的老眼,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连声赞道:“好!好!不愧是名满天下的襄王,果然是风神如玉,气度不凡。”
我假笑着应了声,心里却很纳闷,南楚要求公主和亲,这在两国邦交之中是常有的事,可为什么非要我来送嫁?一路上这般客气,小心翼翼的,好像唯恐我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又不是我要嫁,讨好我做什么?
南楚皇帝简单询问了几句关于来路上的事情,又托我向琼姿问了好,当面交代了楚战要好好陪我逛逛,不论我有什么要求,都要立刻为我办到,万不能有一丝怠慢。
我越发糊涂了,这老家伙这般捧着我,难道他是想等到琼姿与太子完婚之后,再去向黎铮提出将我嫁给二皇子楚战,好让我也当他的儿媳妇?
别闹好吗?
下了朝,楚赢邀我在宫里转转看看,让楚战陪着,他自己因为身子虚,先行回宫休息去了。
我与楚战大眼瞪小眼,我一头雾水,他云淡风轻,就这么在南楚御花园里徘徊。
“小王心中有个疑惑,敢问二皇子殿下,为何今日朝堂上没有见着贵国太子呢?”我原以为今天一定能见到楚炎,明明要娶媳妇的人是楚炎,谁料从头到尾都是楚战陪着我,根本就没有楚炎的事儿。
楚战含笑道:“七弟素来身子羸弱,如今春盛,百花盛开,七弟有些受不住,****咳嗽不止,涕泗横流,实在不便上朝,更不便惊扰贵客,还望襄王与公主多多包涵。”
我“哦”了一声,看来这个痨病鬼还真是病得不轻,上不得朝也就罢了,连我这位送亲贵使都不见,可见他这身病是十分沉重了,要命估计也只是早晚的事情。
可是南楚的国师还在朝中,今日觐见南楚皇帝的时候我还见着他了,他要等到主持完楚炎和琼姿的婚礼才会启程去东黎,如此一来,我就是有招也没法使。
我腆出一副招牌甜笑,道:“二皇子客气了,我们公主不日便要与贵国太子成亲,届时咱们两国就是姻亲,韶华厚着脸皮自认与太子殿下、二皇子殿下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包涵不包涵的,实在是太见外了。”
南楚皇帝所说“风神如玉,气度不凡”云云,前四个字我承认,毕竟咱这张脸在这儿摆着呢,当得起“风神如玉”,至于“气度不凡”,那完全就是屁话,哄着我玩儿的。
南楚既然指名道姓要我前来送嫁,必然将我从头到脚都查了个遍。先不说我那“好色如命,离了男人就不能活”的臭名声,单只我这张比梁景辰那厮还要纯洁无害的脸,都谈不上有什么气度。
也正因此,一般人都会对我自动降低防备,我要是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别人也只会当我年幼无知,草包一个,而不会往深处去多想。
对于我的厚脸皮,楚战只是温和地笑笑,道:“王爷这话在理,只是既然咱们是一家人,这般一口一个‘殿下’‘王爷’的,既生疏又别扭,在下比王爷年长些,自居为兄,还望王爷别嫌弃。”
我哈哈一笑,微一折身,抱拳一礼,道:“战兄在上,韶华有礼了!”
楚战微一抬手,笑道:“华弟免礼。”
啥?华弟?
这个楚战,他瞎啊?
我龇牙咧嘴地瞪着他,良久,才憋出来一句话:“那个……战兄啊,我……是女的……”
楚战微微一笑,道:“襄王韶华乃是东黎第一传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为兄自然知道华弟是女子,不过为兄敬你是条不输于男儿的女中汉子,觉得‘华弟’更适合你。”
敬我是条汉子……这货真不是在取笑我吗?
“你高兴就好,呵呵。”我咧着嘴直抽冷气,这个看起来一本正经的楚战突然来了这么不正经的一句,这是逗我玩呢,还是逗我玩呢,还是逗我玩呢?
在御花园转了一圈,楚战见我有些无聊了,笑问道:“华弟在东黎是顶顶受宠的人物,御花园想来也如自家园子一般熟稔,带华弟在此闲逛,可真是为兄的疏忽了。华弟此来,路途遥远,舟车劳顿,为兄今日就不带你出去转了,我先送你回驿馆休息,等到明日下了朝,再带你在皇城中转转,看看咱们南楚的风物,如何?”
也好,这会儿时辰还早,出了宫还来得及去太子府上转悠转悠。
夜雪一路跟着我,始终默不作声,一回到驿馆,他就开始叽叽喳喳个不停了。
夜雪一脸凝重:“华儿,我觉得这个楚战有古怪。”
我挑眉看他:“什么古怪?”
“他太热情。”
“我是送嫁使者,他是负责接待的皇子,热情不是应该的么?”我好笑地看着夜雪,他是江湖中人,对于朝堂上那一套勾心斗角,真真假假的没多少了解。
夜雪断然道:“他热情得过了头。”
岂止是楚战热情得过了头?宁王,楚赢,哪一个不是热情得过了头?整个南楚国对于这一次的和亲都热情得过了头呢!
我心里隐隐有些担忧,事出反常,绝不是什么好事,南楚这般热情,必定有所图谋,这个图谋恐怕不仅仅是和亲那么简单。
想当初,我带了西梁七个公主郡主回东黎,黎铮也只不过不痛不痒地将封妃事宜交给我来办,一应典礼全是照着仪制来的,半分格外的恩典都没有,更别说什么迎接到边关,派了皇子来接待了。
对此,我只能提高警惕,一步一步地防备着。离开了东黎,很多手段我都使不上了,不小心谨慎,恐怕要栽大跟头。
歇了个午觉,我就让人备了些礼物,带着夜雪上了太子府的门。
我万万没想到,相较于整个南楚的热情过头,这个南楚太子却冷淡得出奇,他连个面都没跟我们碰,只差了一位看起来很精明的中年妇人来接待我们。
我顿时怒了,连口水都没喝就走了,连送上门的礼物都原封不动地提了回来。接着,我就一路杀到了楚战的王府。
楚战是成年王子,因着军功累累,封了战王,在宫外建府多年了。
我气冲冲地冲到楚战府上,门童进去禀报了,很快楚战就出门迎接来了。我正在阶前坐着,见他来了,随手将提着的礼物盒子往门童怀里一丢,哼哼着说:“赏你了。”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骂骂咧咧地跟着楚战往府里走。
楚战好笑地看着我,温声问道:“怎么了,瞧你这气哼哼的样子,谁惹你了?”
我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们南楚的架子也未免太大了吧?本王再怎么说也是送公主出嫁的使臣,代表的可是我东黎天子,你们……你们居然……居然派个老妈子来打发我?!你们要是看不起我们东黎,我们这就回去,谁还稀罕把个如花似玉的金枝玉叶嫁给一个病秧子了?”
这话说得十分不客气,简直就是在打南楚的脸,但我是谁呀?我是才刚刚十五岁的小丫头片子啊,从我嘴里说出的话,好听的,那叫小丫头嘴甜机灵会说话,不好听的,那叫小丫头年幼无知口无遮拦,左右都是无伤大雅的,谁也不会真跟我计较。
楚战只是微微皱眉,道:“你去太子府了?”
我一摆手,怒道:“别跟我提太子府,你们南楚的太子好大的架子,不肯见我也就是了,直接说一声,我走还不行么?居然派了个老妈子出来,难道太子府的主人就是个老妈子么?”
楚战笑笑,道:“华弟莫生气,太子缠绵病榻多年,即便是想见你,那也是有心无力,至于你口中的‘老妈子’,是太子的乳母赵嬷嬷,太子府里的一应大小事宜,都是她在打理,她的地位远在太子府管家之上。”
我呼呼地直喘粗气,涨红了脸,瞪圆了眼睛,高声嚷嚷着:“我管他之上之下的,我就知道,我韶华长那么大还没受过这种怠慢呢!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楚战递过来一杯茶,道:“瞧你这急脾气,啧啧,难怪人说襄王韶华宠冠东黎,果然此言非虚。”
呀呵,揶揄我是不?说我脾气臭,还没被黎铮砍了,可见黎铮对我是真爱是不?
我心知肚明,却一脸茫然地问道:“脾气急跟得不得宠有什么关系?”
楚战笑笑,转过话题,道:“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去太子府了?”
我耸耸肩,叹口气,无奈道:“那不是为着琼姿么!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总得去看看她要嫁的是什么人吧?可怜了,如花似玉的女孩儿,却要葬送在一个病秧子手里,真是令人扼腕。”
楚战以手握拳,虚虚掩唇,闷咳数声,提醒我在他面前不该说这种话。我故作不知,叹道:“战兄,我看你就好得很,怎么琼姿就不是嫁给你呢?要是她嫁给你,那该多好啊!母仪天下不母仪天下的,那是其次,最重要的是终身有托。唉!真是老天没长眼,啧啧!”
我叹了又叹,哀怨地看着楚战,满眼“你怎么就不是太子”的控诉。楚战淡定地与我对视,笑道:“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怨天尤人是没什么用的,华弟,你该看开些。”
呀呵,他倒是看得挺开!不过,他真的就能看得那样开,任由一个无名无望的病秧子占着上头那个位子,而他这个文武全才却什么都不是?
在楚战这儿发了一阵牢骚,楚战留我用了晚膳,因着夜雪一直在我身后跟着,他大约将夜雪当成了贴身护卫,见夜雪与我相邻而坐,不由得拧了拧眉头,状似无意道:“华弟对待下人可真是亲厚得紧啊!”
我顿时心口一紧,急忙转脸去看夜雪,却见夜雪神色淡然,恍若未闻,心里一松,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夜雪对我原先是怀有极深的恨意的,巴不得弄死我才好,可他毕竟留了我一命。他回到韶家的时候,轻寒已经走了,他立刻接替了轻寒的位置,保护我,照顾我。这一次远来南楚,没等我开口,他就主动跟着了,默默地护着我。
这大约就是血脉亲情吧!
我欣慰地冲夜雪笑笑,回过头来,对楚战说道:“真是不好意思,忘了跟战兄介绍了,这位是我哥哥夜雪,因着救命之恩,从了恩人的姓,实则是韶家的子孙。”
楚战闻言,歉然一笑,起身道:“在下冒昧,请贵客见谅。”
夜雪很给面子地起身回了一礼,接着很平静地坐下,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我越发感动了,夜雪真是个好哥哥啊!我决定收回照死里折腾他的想法,我要好好对他,再给他找个好媳妇!
嗯,等到回了朝,我就把杜蘅介绍给夜雪,至于轻寒……如果他还活着,我想,他会跟小荷在一起吧!
神思一恍,我就不知道楚战说了些什么,敷衍地应了几句,一场酒吃得差不多了,就飘飘摇摇地告辞了。
回了驿馆,倒头就睡,次日一早,圣旨就下来了。因着老祖宗的病只能勉强控制三个月,如今已经过去了一个半月,不能再耽搁了,再加上南楚太子楚炎需要成亲来冲喜,大婚就定在了三月初十。
今日已是三月初七,婚事的细节布置等等,在我们来之前就开始着手准备了,到了这时候,一应事宜全部办完了,倒也没什么好忙的。成亲之后,就不在是自由之身了,我只能在这最后三天里好好陪陪琼姿。
楚战作为专职接待我们的皇子,自然是要处处陪着的,白日里就带着我们满皇城的逛,这儿晃荡晃荡,那儿逛悠逛悠,吃好吃的,看好看的,玩好玩的。
三天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初九的夕阳收起最后一丝余晖,琼姿喝得酩酊大醉,哭得肝肠寸断,倒在我怀里软成一滩烂泥,不省人事。
我强忍着眼泪将她送回房中歇息,心中突然兴起一个十分大胆的主意——等到太后病好了,我就设计将琼姿偷回去。
我正心烦意乱地盘算着,突然有人来了。
来人披着一身黑色的斗篷,带着帽子,整个人都隐没在黑暗里,没人通报,他就自己走进来了。
我那会儿正在阶前坐着,托着脑袋想心事,猛的一抬头,就见疏星淡月下,一袭墨色影子直直地在我面前站着,吓得我“嗷”的一嗓子就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