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咿咿呀呀地叫着,爬出了水田,额头的血不再流,泥浆堵塞了伤口。他此时只有一个目的,回到蛮子洞里,那儿才是他的安全之地,没有仇恨和鄙夷,没有打击和痛苦。他在蛮子洞里,呆了许多天,人们以为他死了,可是他又顽强出现在人们的眼里。
人们不知道,陈志聪明着,蛮洞里堆着许多红苕和萝卜,他从不烧火煮饭,饿了就吃生红苕和萝卜。他特别会偷东西,比如红苕,掏空了泥巴,只取下面的大红苕,然后泥巴回填,红苕藤还茂盛地生长着;萝卜更简单,拔多的萝卜,人们就不知道一窝萝卜有三个萝卜,还是二个萝卜了。不像包谷,一窝两株,有个大概数。陈志半傍晚站到了大院子边的大路上,咿咿呀呀。
叶华抱着捆柴禾,她懂得陈志的目的,杨成事在家,他这样叫唤,会引起杨成事的恻隐之心,赏碗饭给他充饥。杨成事回部队了,叶华没杨成事那么慷慨,知道粒粒皆辛苦,粮食来之不易,吝啬得多,像陈志这样的疯子,无异于乞丐,能够救济得完么,偶尔一碗还乐意,求个精神财富,长此下去,喊心痛了。她站着,淡漠地说:“杨成事回部队了。”
咿咿呀呀,咿咿呀呀,陈志抱头就跑,他一气跑到了知青点的旁边。知青要骂他,隔近了还要耀武扬威地揍他。他畏惧知青,迅速躲藏到土坎上,身体倚靠着土坎。晚风寒冷了,牙齿磕碰得叮当响。村庄像下了雾气,从地心里,从远方聚集起雾气,渐渐浓郁,白蒙蒙的像月光,但是,今晚绝对没有月光,连颗星星也没。雾气和灰蒙蒙的天空连接起来,远方就昏暗了,近处也飘忽了,炊烟也不见袅袅了。安静的夜色,从白雾茫茫,到实心的黑暗,在几个眨眼间的迅速变化中就结束。陈志伸手不见五指,但是,他能够辨识方向,就是瞎子,也能辨识地方,几十年来的岁月给予的永恒记忆。记忆会指引他纵横行走在村庄里,而不迷路。
黑暗里的稀疏灯火里,灯火宛若黑暗的眼睛,没有深度地镶嵌在黑暗的幕布上。陈志当然知道有盏灯火是属于他,曾经属于他的。他看到那盏灯火,就呜呜地抽泣,哭声随着风,在黑暗里左冲右突,哭声播不远了,就在黑暗的细小狭谷里回荡。陈志自己能清楚听到自己的哭声。
陈志一下下地拍打着土坎,坎上的泥巴沙沙掉落。他拍着了一个硬梆梆的东西,他愕然地抽出来,圆柱形的,他来回摸索了两次,突然身心冰凉,圆柱形的东西就落地了,原来是节人骨。陈志咿咿呀呀地狂叫,叫声像一阵阵雪,覆盖在人们的心头。不过没人关怀他的生死,又都知道是陈志发疯了,在黑暗里狂叫。好比黑暗里的一个野生动物,听着了只能提醒自己闩好门,切莫给陈志以可乘之机。
黑暗似乎愈加紧密,人在黑暗里,除了孤单和恐惧,就是急促的心跳声。陈志不畏黑暗,由于他摸着了埋葬了千百年的人骨,不血腥,也不沉重,轻薄薄的,轻得宛若一个空心树皮。他心里的沉重,便加重了手感的沉重。这世上最怕死的人就是他了,他生怕死神降临,他要顽强活下去。他深一脚、浅一脚,胆战心惊地徘徊黑暗里。
琴声像黑暗里的风,又像黑暗里的光明,很婉转和哀伤地传播,陈志被琴声吸引了,他知道琴声是付渝吹奏的,只有付渝才有那么多的愁绪,把琴声渲染得欲哭无泪,欲罢不能。吹的人缠绵不休,有抽刀断水水更流的无奈,也有借酒浇愁愁更愁的悲凉。陈志双手抱着头,揉搓着长发,渐渐地蹲下,觉得蹲着不舒服,干脆坐在路上,呜呜地抽泣,咿咿呀呀地挣扎,他感到琴声恍若约束他身心的绳索,勒得他周身惊悚和慌张,如火烧眉毛,如地动山摇。
琴声穿透黑暗,在村子上空盘旋,如果是白天,琴声定是乌云,如果是春天,琴声定是倒春寒。付渝是孤苦的,踏实地劳动,踏实得跟农民一样。陈志也是孤苦的,没一个人理解和支持他的行为,他从不知道正确和错误,只要感到好玩,就狂热地实施自己的喜好,同时他是可怜的,他没有吃来没有穿,别人住房子,他居住在蛮子洞里,里面冬暖夏凉,然而他感觉不到生存的尊严和信心。陈志不能再听琴声了,琴声如蛊惑人心的陷阱,会使人沉沦和悲伤。他双手撑着地,爬起来。依据灯火的方位,他能准确无误地知道哪是哪家。灯火密集的是大院子,东西南北分布着院子姓什名谁。他搌了泪水,眼睛有泪水无泪水,在黑暗里都不能看见路面,但是泪水搌了之后,他心里的路面和方向感,愈加明确。
他的家,已经不是他的家了,谭琴见他接近院子一次,就举起棍棒撵他,又骂他死远些。曾经热爱他的儿子,再不叫他爸爸,儿子只是愣头愣脑地远远瞅着他,可怜他,没有具体的关爱表示。陈志借助黑暗,来到自己的院子边,看到灶房明明暗暗,肯定没有钱打煤油了,没点灯,明亮起来是灶膛的柴火辉映的明亮,昏暗下去是灶膛的柴火熄灭之后,昏暗或黑暗。猪在圈里嚎叫,老婆在唠叨儿子,叫儿子吃快些,别捧着碗磨蹭时间。陈志猫着腰,在园林里把着树干,一步步接近院子。他就想闻闻家的味道,那味道很独特,有可口的饭菜,还有老婆的体香,还有猪圈的腥臊味,以及温暖床铺的肥皂香,种种香味,弥漫至今。他扁着鼻梁吸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