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春肚子不争气,又生了个女孩子。这次算是把石匠和石匠家气炸了,毛春孩子下肚,听说是女孩子,就不由得泪水汪汪,她也想生个儿子,改变自己的劣势地位,哪知道生下来才知不如意,早知是女孩子,就中断孕育。石匠妈妈满脸怒气,接生婆走了后,就把门摔得咚咚响,提着锄头到自留地做事了,留下毛春一个人在家里,喝口水也没人端。她捧着肉乎乎的婴儿,感到了绝望。
石匠知道去告诉丈母娘,他没像头胎那么生了就往丈母娘家报喜,而是等到翌日清晨赶早到了丈母娘家。自从有了老婆,石匠看起来老多了,二十几岁,额头就有了皱纹,头发也杂了些白发。谷子收割后的稻田,还没来不及翻耕,也没下透雨,稻蔸黄黄的,散乱着些遗失的稻草。田埂上几头牛摆动尾巴,慢悠悠地埋头啃生起来的露水淋淋的水草,稻子收割后,封闭在稻子里的水草,几天时间就冲了起来。武实叼着烟竿,坐在路上的石板上,任牛吃草。也只有趁清晨露水没干的当儿,太阳出来就白晃晃,又要把牛牵回圈了。石匠和武实擦身时,武实坐着没让路。石匠不想招惹人,他知道武实是附近专事喂牛的专业户,他踩着路边的红苕地绕过,红苕叶挂着晶莹的露珠,脚一下去,就湿了,他平常打光脚板,今天算走人户,何况是不一般的人户,他知道只要把这消息告诉了丈母娘,丈母娘家就蚀财来敬奉他们的。穿的是又褪色了的胶鞋,鞋子转瞬湿透了,另一只脚正要跨进红苕地,武实懒洋洋地扭过头,说:“你去哪家呢?”
“毛春家。”石匠心里不舒服,这人拦着路,还假模假样关心他。
“毛春又生了,是儿是女?”武实说。
“女。”石匠几步就又上了路,双脚湿透了,裤脚湿着了,褪色的布,湿了像新布,搭搭地拍在脚上,很不舒服。
“养女好。我这几头牛,连下了二头公牛,都买了,可就是不下母牛呢。”武实不怀好意地说。
“神经病。”石匠骂了声武实,声音不大,懦弱弱的。他的步子却迈得愈加快,气咻咻,一路上踏死了许多蚂蚁和螳螂。
家家都升腾着蓝色炊烟,炊烟在清爽的晨风中扭曲着,横横斜斜地淡化。涂克天去院子边望了几次,还没看到木匠的身影,木匠做了几天工,家里堆着些木料,散发着木质的清香。涂碧美的婚期近了,他得把嫁妆做出来。他要倒贴些钱,男方家境一般,过的彩礼抠了又抠,算得吝啬。可是他愿意,养了二十年的女儿就要出嫁,全套家俱,一样不少,到时候轰轰烈烈地拖一条路,人们惊羡地问,这是谁家的姑娘出嫁呢,打听到了,啧啧地咂嘴,原来是涂克天啦。他就要人们的赞颂,也给女儿撑面子,去了男方家因有强大的家世作靠山,不亢不卑地过好日子。他却看到了石匠。就转头对坐在屋檐上喝包谷羹的毛敢喊:“喽,来客人了。”
毛敢起身进屋,对老婆说:“石匠来了。”
“生娃娃了,唉,你把他接到门口坐着。看我挖一碗米烘南瓜饭。”黄古撂下吃到一半的碗,进歇房里的坛子里挖米。这可是今年的新米,打了几十斤谷子,装坛子里,来了客人或改善伙食时吃。她揭开破碗,伸手到坛子里抓米,坛的口颈小,只有一把把抓米。
石匠进了院子,一旁的涂克天哄着狗,几条狗知道来的是客,也就不咬了。石匠站在门口的阶梯下,没有上屋的意思。毛敢端条板凳,自己坐上去,拍着身边的空处,说:“上来说呀。”
“不,我还要出工的。生了。”石匠想简单了事。
“哦,生了,儿还是女?”毛敢心里不悦,这种憨态的女婿,没有多余的话,平常来往也闷不作声,不善于人情世故。
“女。”石匠声音低落。
“好。女比儿好。”毛敢提高声调,其实心里凉幽幽的,像寒风吹刮。
“我回去了。”石匠转身就走。
“坐坐呀。吃了饭走。”毛敢话热情,身子定在板凳上没动。
石匠毅然决然地走出院子,回头看眼的心思也没。他大步流星地往回家的方向赶。
石匠回到家,家人都挤在门口,捧着碗包谷羹喝,每个人的嘴角都粘着黄澄澄的包谷糁。他们没有准备石匠的,锅里都舀光了,就是锅铲也让人舔光。他们都愕然瞪眼,石匠应当说该在丈母娘家吃早饭呀,这也是人之常情,丈母娘家假惺惺地热情,实则一碗水也捞不着,哪有这样克扣女婿的亲家呢。石匠妈妈以为儿子在亲家受欺负或贬损,她用筷子敲着碗沿,说:“咋蔫耷耷的,世间有这样的丈母娘了,一口水也舍不得了。”
“不是的。我赶回来做工啦。”石匠皱眉,一言难尽的忧虑。
石匠妈妈愤然进屋,把摆在床边的一碗包谷羹,端了出来,羹面上圈着一根爽口的长豇豆,咸菜坛里泡黄了。毛春昨天生了孩子,没恢复过来,早上石匠出门的时候说了声去她家,就走了,她也晓得爹妈牵挂着她和肚子的孩子。这次爹妈绝不会像上次那么慷慨解囊,第一个要置办多些礼物,第二个就淡心淡肠。她是饿了,没精力起身,就想着石匠回家,把那碗冷了的包谷羹送到她手上,她再慢慢吃。石匠回来,外面的懊恼气氛和石匠妈妈的火气话,她听到了,心里一阵绞痛,她肚子不争气,生了个受气包,爹妈不管咋说,也应当赏碗饭给石匠,改善她在石匠家的微贱地位。身边的婴儿安祥睡着,她知道女人苦,处处受人捏拿,没有自主自强的权利,她到了石匠家就生活得战战兢兢、勤劳寡言,石匠虽然爱她,那是在需要她的时候,事情做完了,从她身上梭下来,就寡淡地说:“没意思。”便呼呼睡去了。一旦有了不顺心称意的事情,石匠眼睛一鼓,拳头巴掌就沉重地打来了,还不准毛春哭,哭了就影响了石匠的形象和家庭气氛,石匠的拳头巴掌便雨点般打来,还嗷嗷地吼:“哭,哭呀。”她不敢再哭了。她跟了石匠,确实感到了苦楚,没有书本上的幸福感。幸福是什么呢,幸福就是能够摇摇晃晃走路的大女儿的亲切幼稚的喊声:“妈妈,妈妈。”她感到的是沉重的责任。身边的婴儿,还不知道人世间的辛酸。她听到石匠妈妈刻薄的话:“吃了就出去。”
石匠接过碗,看着黄灿灿的包谷羹,又偏头瞥里面黑黑的屋子,欲言又止,他拿起横在碗上的筷子,挑了块凝固的包谷羹,塞进嘴巴里,舌苔搅了搅,不用咀嚼,食欲顿时就开了,饥饿感强烈。女儿摇着他的脚,她知道这碗包谷羹是妈妈的,一个劲儿地喊:“妈妈。妈妈。”
石匠妈妈一巴掌拍在孙女的手掌上,打落了孙女抓捏着爸爸的手,凶狠地说:“你妈妈不做活路,吃啥饭呢。滚一边去。”孙女双手捂着眼泪,抽泣着进了黑屋子里,不过她适应了这种黑暗,黑暗就能看穿了,她扑到了床边,呜呜哭。毛春五指张开,梳理着女儿稀疏柔弱的头发,安慰道:“爸爸要出工,妈妈在家里睡觉,吃不吃又不饿的。”女儿人虽小,还是不十分相信这种谎言,哭得更加伤心。
石匠的弟妹要上学的背着书包上学了,不上学的就在院子里爬着打珠儿,院坝里堆了一堆堆鸡屎,他们的裤子把鸡屎擦拭干净了,不过那裤子,要十天半月才洗,也瞧不出脏,更不在乎多粘几层污垢。没人管他们,这也是一种娇惯,他们的爹妈能够撑起一片不受批评的天空。石匠爹妈和石匠出工以后,家里就清静下来了。
毛春强忍着疼痛,从床上爬起来,她从生下孩子,还没有吃过东西,就喝了几碗冷水,眼睛昏花,筋骨乏力。她想起床,去灶房煮碗饭吃,她太没有力了,女儿要搀扶她,幼小的女儿哪能搀扶她呢。她强劲的精神轰然崩溃,又软骨头一般瘫倒在床上。没有人能够帮忙她,也没人愿意帮助她。她吃东西的目的是为了婴儿的奶水,没有充足的奶水,婴儿咋养活呢。亲情的力量,却不能支撑疲软的身体。没有了泪水,泪水起啥用呢,生命要继续,继续的还有婴儿。她要起床,每一次挣扎,都是她残存精力的损耗,好比断头的水,一点点地消失。眼角淌出两滴泪水时,她承认了她的无能的不能自拔。
黄古换了身干净的出门衣服,抓了抓头发,提着一篮子鸡蛋,迎着火热的太阳去石匠家。女儿的肚子不争气,她作为娘家人要争气,不使女儿受亏待。重男轻女是普遍现象,女儿终究不是自家的,不能给爹妈养老送终,只有儿子才是支撑家业的宝贝。她知道女儿定不受石匠家喜欢,石匠早上来冷落的情绪就知道石匠的希望再一次落空。石匠不是假面具的人,心里想的,表面上就表现无遗。
黄古没走多远,便汗流满面,衣服溻在身上,她站在路边的树荫下歇脚,抖着衣服,让风灌进衣服里。勾起手指抹脸膛的汗水,一撒一阵沙沙响,树干上粗糙的皮皱上爬行着许多黑色蚂蚁,它们上上下下忙碌,也不知为哪般。树枝掉着树皮屑,纷纷落到黄古的衣服上。她抬起头,看到仅穿条火烧内裤,一身脏得起层层垢皮的陈志。陈志坐在树杈上,骑马一样,一双脚板晃荡着。黄古惊异地说:“还不快下来,回家去吃饭呀。”
“咿咿呀呀。”陈志挪动屁股,腾动着身子。
“快下来,摔着了可不好。”黄古为陈志担忧。她不知道陈志近来成了夜游神,晚间不回家过夜,谭琴也懒得四处寻找。再者,他就是回到家里,谭琴也不会给好东西吃,一个不洗的破碗,晒在屋檐上,跟狗槽一样。谭琴不准他擅自进灶房,也不准他拿锅铲,谭琴舀铲子吃食,捂着鼻子,皱着眉头给送到碗里。他又掌握不了准确时间,经常回到家里,谭琴已经吃过了,也没给他预留。陈志再进不了曾经温暖的歇房,至于床架上贴的恐怖的镇邪符,早让谭琴撕下来,扔到灶膛化成灰烬。谭琴也不管他,他愿意回家,就只能在屋檐上专门铺的草窝上蜷缩着休息,至于吃的,耐心等着每顿有一铲子。
陈志双手撑着树枝,蹦一般跳起,站在树枝上,身子一纵,双手张开,嗖地一声就跳下,搧起一阵令人窒息的臭气。他为自己敏捷的动作得意洋洋,咿咿呀呀后,张大嘴巴,舌苔跳得太快,声音裹成一团,咿咿呀呀也吐不清楚了。他平静了,不再激动,指着张平的家,又转身指着知青点,咿咿呀呀还是说不清楚。他急了,伸手在黄古的胸脯上晃动,通过不停的晃动来解释他内心秘密。
黄古气得脸色发青,退后一步,她没有想到陈志居然想那个她,陈志变得不知廉耻。她指着陈志骂:“摸什么摸,回家摸谭琴的。”说完就愤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