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匠爸爸没回过神,他张开满嘴的牙齿,牙齿缺了几颗,嘴巴笑开了黑洞洞的。石匠的几个姊妹跑进了里面,不一会儿,石匠妈妈就出来了,枯瘦的脸膛笑开了皱纹,或者说挤起皱纹当笑容,没走近,热情洋溢的喊:“亲家舍得来,清晨起来,我是听到喜鹊在树枝上叫唤。”她是家里的主心骨,有了她出面,石匠家的人一个个都不惶惑了。石匠赶紧进里面的灶房里放下碗,手掌抹着嘴角的残渣,他的胡子硬帮帮的,好多天没刮,闲下来时,可能学着他爸爸用手指甲扯胡须,所以胡须不茂密,长短不齐,上下唇留下许多小坑。石匠站到妈妈身后,笑得满嘴的黑牙充分暴露无遗。
毛敢坐上了石匠妈妈递上的凳子,靠着墙壁。石匠家的环境,就二间屋,有木板楼层,楼板被烟熏黑了,墙角的藤条篓里,装着錾子、锤子等石匠工具,墙壁上挂着烂草帽和斗笠,还有件比较新的蓑衣,蓑衣大概算家里贵重的东西了。几个弟妹躲藏在灶房里不肯出来,老鼠啃东西一样,习习嗦嗦地说话。
石匠妈妈提了板凳坐在毛敢的对面,她正了正衣服,机灵的眸子眼窝里溜溜子转。没穿鞋子的脚板,相互摩擦着,主要是防蚊子,苍蝇满地,苍蝇不咬人,只是烦人。蚊子巴着脚就要吸血,她的脚不停地搓着。她看了看毛敢,寻思着话题,又转身看石匠,石匠也知道妈妈会看他,也低头看妈妈。石匠妈妈说:“亲家不容易呀。要说该我们上门来,哪晓得你就来了。吃了早饭了?”
“吃了。”毛敢谎称。
“毛春可好?”石匠妈妈有些拿腔调,语气里裹着刀子。
“好呀。”毛敢有些不悦,眉头一皱,又连忙散开,他是来求人的,求石匠家早些时候把有孕在身的女儿娶进家门。
“你看,我这儿子天天就念着你闺女的。我喊他去看看,他又怕见到你们,传说你们不喜欢石匠,嫌他矮,嫌他家里穷,嫌他爹妈没本事,这也是事实。我们就怕将来亏待了你闺女,怕你闺女跟着我们受苦受罪。在家里养得胖胖乎乎,嫁出去没几个月就瘦成了皮包骨。我说我也喜欢毛春的。好久没看到毛春赶场了,她莫不是被你们管束起来,不许和我们家的石匠接触了?哎呀,我说亲家,你说我说的有道理没道理?”石匠妈妈连珠炮地说完,嘴角起了白色泡沫,她横起手掌揩了泡沫,转身吵愣头愣脑的石匠:“进屋拿几匹烟叶,给客人抽呀。”
石匠爸爸背对着外面,腰板塌着,肚皮瘦瘦的挤了几堆皮子,肩膀窄小,手臂细弱。他在慢吞吞地理烟叶,把烟叶上的筋骨抽去,然后一点点的裹紧,舌苔伸出来,舌苔上兜着泡口水,口水蘸在烟叶上,起粘连作用。他听到烟叶,就起身把裹好的烟,恭敬地递到毛敢的面前,毛敢从身上掏出烟袋,亮给石匠爸爸瞧。石匠爸爸又拿着烟回到了门槛上坐着,烟叶衔接到烟竿上,他的烟竿是一个空心的竹尖。
石匠没进屋拿烟叶。他也掏出烟,站在妈妈身后,抽出一匹烟叶,手指滚动着烟叶,裹成了个圆柱,裤包里掏出竹尖做的烟竿,吹吹烟竿,衔接上烟叶,身上没有火柴。他跑进灶房,灶膛里夹了没熄灭的柴火,燃着了烟,又跑出来,憨态地立在妈妈身后,妈妈就是他的挡箭牌。
毛敢没想到亲家母会说这样的话。他被逼到了死角,没有回旋余地。这不是要他承认,自己愿意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到时候,女儿受苦挨饿,别后悔,是他把女儿嫁过来的。如若不是女儿怀孕了,毛敢坐一秒钟的时候,也难以坐下去了。他屁股挪了挪位置,凳子上有针尖,屁股上有疮痍一般。他苦笑了一下,摆摆头,说:“农村人都差不多,又能好到哪儿呢。地里出哪样,吃哪样,二三月份吃青菜叶。都一样的。”
“是呀,有你这开明的亲家,我就高兴了。我忧虑着你要把女儿远嫁到外地,也不愿意跟着我们娃娃呢。你看看。”石匠妈妈拉着石匠站到自己的面前,面对着毛敢说:“墩墩实实的,脑子不活套,学了个石匠,周济家里。石匠手艺也不趁时机,现在的水渠,桥梁没修的了。就给人零星星砌砌堡坎和猪圈。我就巴不得上面又修工程,他这石匠就派大用了。”
石匠妈妈所说的远方,有专门的类似人贩子的人,活动在村子里,他们大力宣扬外地人的生活,那是天天吃细粮,捧着白米饭过的幸福日子,劳作又轻松,人又安逸,比起这穷山恶水的地方好千百倍也不止。他们把外地人的生活描绘得幸福美满,确实有些姑娘受了诱惑,跟着他们远嫁到外地,至于是否过上幸福生活,不得而知。有个别远嫁的姑娘写信回家,还兼搭着寄个几百上千的,也是事实。有些人就愈加相信了。有些姑娘爹妈反对,悄悄地跟着牵线搭桥的人跑了,也有的爹妈得了牵线搭桥人的几百上千的钱,甘愿要女儿跟着人家去过好日子。近年来悄悄走的姑娘时常发生,得到爹妈许可的姑娘也时常发生。所以凡是有理想追求好生活的姑娘,都跃跃欲试,去外地过甜蜜蜜的生活。尽管政府严厉打击这种类似人口买卖的婚姻,人们还是私下里憧憬和向往着外地。人们已经千方百计地劳动,仍旧填不饱肚子呀,贫瘠的土地每年只产出那么点粮食,分下来的粮食总是不够吃。毛敢决不会远嫁女儿,好歹要留在当地安家落户,也不羡慕那笔类似出卖女儿的费用,女儿一旦跟着外人走了,永远不可能回家,那些外嫁的姑娘,没一个回家,具体生活得怎么样,天地茫茫然,又去哪儿找啊。话是如此,毛敢心里寒碜到极点,他环视了屋子,女儿嫁过来连一个单独的房间都没有。亲家母在等着他回话,他巴了口烟,透过烟雾看亲家母,感到亲家母的眼神有一种税利,这种税利像刀尖寒冷和疼痛。他不由得软下了腰板,说:“前几年的石匠吃香,修这渠道那公房的。有个手艺在身,多少不愁盐巴钱。”
“你说的也是。”石匠妈妈挺立了身子,说:“我也不兜圈子,有话就亮在明处说。毛春如果愿意嫁过来,我们家是求之不得的。但是要我们家拿彩礼,你也是瞧着的,确实砸锅卖铁,也拿不出钱来。关键在于把这家搞得一无所有的,毛春过来要饿肚皮,也不是你愿意的。”
“你说的也有道理。我跟她妈商量了,不大操大办,总还得要几个热闹班子,吹吹打打地场面一下。你们家愿意出多少彩礼,我们家就做多少嫁妆。我们还要多做几样床上用品的。”毛敢见事情有眉目,就说得有些精神。
“我们家一分彩礼也拿不出的。”石匠妈妈指着几个在灶房里叽咕的孩子,他们觉得来了客人,躲藏到暗处是最好的办法。外面的人看不见他们,他们却能够看得见外面的人。猪等了多时,没人喂食,等不住开始嚎叫和碰壁了。
“多少总要给点。”毛敢有些难堪,软着骨头央求。
“我不是不给,确实拿不出手。你是看到的,我明说也无妨。家里就剩下二斤米,专门候着客人来吃的。麦子包谷都吃几个月了。墙缝里有五角钱,是上次赶场卖鸡蛋,买了盐巴后剩下的。你就是把我这把老骨头砸了,我也拿不出钱来的。你又是听说了,他爸爸从小有哮喘病,热天还好点,冬天不吃几副药,就翻不过年的。”石匠妈妈无奈地说。
毛敢注意看坐在门槛上默默抽烟的石匠爸爸,脸黄皮薄的,嘬着嘴唇吸烟,嘴唇放开,一朵烟雾就腾出来,升几下便淡化了,真的像有病的人。毛敢没听说呀,只是听说石匠家穷得丁当响,锅儿掉起打咚咚。这样的家庭,爸爸不争气,石匠也矮墩墩的,像个碓子,下面又有几个只晓得花钱和张嘴吃饭的弟妹。毛敢看不到女儿的前程,女儿嫁过来,累死累活地干,也看不到富贵的那一天。穷得没有曙光的家庭,毛敢再交谈不下去了。他想起身离去,又想到女儿的泪水和老婆的吩咐,起了半寸的屁股又落座。他不能这样屈就于石匠家,他要逼迫石匠家就范,提高了声音说:“你们知道不?我女儿怀孕了。”
“咋怀孕了?”石匠妈妈突然听到这消息,扭头瞧身后的儿子,又看看石匠爸爸。石匠爸爸被这消息惊起了腰板,一口气不顺,就开始猛然咳嗽,咳出一堆黑痰,才舒展开紧绷的脸面,两眼珠子才回到原来的眼睑里。
“你们问他呀,就是他干的好事。”毛敢指着石匠怒斥。
石匠咧嘴笑,笑得十分得意忘形,他马上又收敛笑容。双手操胸前,有些大功告成的喜悦,又有些迷茫。他颔首一笑,并没有说话,他是没有多少涵养的人,抑制不了激动,他又笑开了,手足无措的样子。仿佛毛春就永远属于她的了,煮熟了的鸭子飞不起来,高高在上的天鹅落到了他的面前,人生的理想和追求在那一刻全都幸福得不知所云。
“还笑!没廉耻的东西。”毛敢看到喜不自禁的石匠,就愤慨。
“你也不能这样说。他不笑,还对你哭了。唼,我还真的没遇到你这样的人。这世上有你这样说女婿的。你有气也不应当撒到我儿身上呀。一个巴掌拍不响,你女儿不来勾引我儿子,我儿子会犯下这等事情。”石匠妈妈态度急转,咄咄逼人地指责毛敢。
毛敢彻底激怒了,霍地跳起,指着石匠和石匠妈妈,咬牙切齿地说:“你们等着,我要告你们强奸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