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在阴冷的地下水牢里,时不时能听到水珠滴下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冗长走廊的墙壁上是干涸的斑驳血迹,空气腥臭而潮湿,地面如同北之荆棘林深处结了冰的沼泽般滑腻。
沉寂得能听见心跳声。
一直银蓝色的蝴蝶扑闪着翅膀,停在了逆玲优美的指尖上。逆玲轻轻转动指尖,蝴蝶的翅膀一张一合,淡淡的蓝色光尘忽明忽灭。
“你不觉得你这样做,很欠考虑吗,帕尔尼亚团长?”她冷淡地开口。
“真是厉害,你身上的锁链已经封住了你全部的异灵,你竟然还能感知到我的存在。”帕尔尼亚的声音由远及近,过了一会,他从阴影里走到了隔栏前。
逆玲端详着指尖的淇莹蝶,头也不抬地说:“我对感知能力的控制程度已经不是你所能想象的了。”
“也就是说,那个时候,你早就知到了我在你身后,但是你没有躲。”帕尔尼亚用手指摩挲着下巴,“再想一想,艾迪率兵从寒冰圣殿底下的密道进去,你不可能没有发觉,而你当时就在我身边,却若无其事。”
逆玲仍旧没有看他一眼。
“如果你不说话,就是默认了你是守护骑士特意派来的卧底了。”帕尔尼亚盯着她,像一只狼盯着自己的猎物。
逆玲的语气幽幽:“我很奇怪,当初不是你向艾迪要求,要第四分队的人么。”
“只是我没想到,他会直接让身为首席医师的你来辅佐。”
“首席医师是伊雪,不是我。”逆玲这才瞟向帕尔尼亚。
“谁都知道琪瑞伊雪常年在第三分队待命,你早已是医疗骑士队里公认的首席医师了。”
“就算如此,第四分队也不是我一个人掌控。你抓我有什么用呢,威胁艾迪把整个分队给你?别做梦了。”逆玲冷冷一笑,“且不说守护骑士团中比我资历和能力高的人多得是,少了我,还会有其他人顶上,众多上层人员就算知道我被困,碍于目前形势也不会轻易来救我,你抓我有什么用呢?”
帕尔尼亚看了她一会儿,思虑她所言不假,而他也扯了扯嘴角,说道:“或许艾迪他们不会救你,但是有一个人,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救你,甚至不惜背叛守护骑士。”
指尖的淇莹蝶飞了起来,逆玲的脸色苍白一片。
“有了圣琪尔纳帝国的光之骑士,我还要守护骑士的第四分队做什么?”帕尔尼亚满意地看着她的神色,拈了拈铁栅栏上的水珠,“让我们赌一赌,赌光宇穿越会不会如我所愿,调兵入境吧。”
逆玲颤抖着嘴唇,轻吐出两个字:“卑鄙。”
帕尔尼亚却冷笑道:“不如此,我怎么替我死去的战友讨回公道?”
“你简直玷污了骑士这一名号,你根本不配成为骑士!”逆玲愤怒道。
“我不配?那他艾迪就配,他们自由骑士就配了?南境之乱,暴尸遍野,血流成河,我数十万战士的性命不由他们偿还又由谁偿还!”帕尔尼亚恶狠狠地说。
逆玲愣住:“你……你说什么?”
“呵呵呵,你四年前才来到格灵蔺,恐怕你连什么是自由骑士都不知道吧。”帕尔尼亚冷笑,他用力抓着铁栏,手背上青筋暴露,“那是骑士团分裂前直属骑士团长上层的十个骑士,每个人都可率领十万骑兵自由作战。我带领南境战士二十余年,二十多年南境从未有过动乱,然而却在十八年前埃洛帝国对格灵蔺的唯一一次入侵中,因为自由骑士的决策失误而被围歼,可璃潇却迟迟不肯营救,让我眼睁睁看着二十四万人的军队全军覆没,看着其他六位德高望重的将领一个接着一个牺牲!而他们呢,却和敌人签订和平条约,丝毫不顾及地下亡灵的悲痛。既然他们不把我牺牲战友的命当回事,我有什么必要把他们的命当回事?”
逆玲惊愕地望着帕尔尼亚,先前她从未听闻过这些。
“我承认我做的一切都是在复仇,是我向自由骑士复仇,是皇家骑士向守护骑士复仇。你说我阴险也好卑鄙也罢,我会让你看着我毁掉守护骑士,无论那时是活着的人,还是冰冷的石头。因为这一切,就是我最后的正义。”帕尔尼亚撂下话后,便抽身而去。
逆玲呆滞了好一会儿,直到淇莹蝶又一次翩飞过她的眼前,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刚才帕尔尼亚说出的话有多可怕。
她甩了甩头,把乱七八糟的念头都甩掉。如果帕尔尼亚说的都是真的……儿时的她也经历过战争的场面,可刚才光是听帕尔尼亚的话就觉得很惊心。若帕尔尼亚继续疯狂下去,守护骑士真会被毁掉不成?
她站了起来,手腕和脚腕上沉重的锁链被拖得响动。她握着铁栅栏向外看,外面是黑黢黢的走廊,连灯都没有。而铐锁上被下了咒印封住她的异能,她根本无法脱身。
她在心底叹了口气,那只淇莹蝶停到了她垂落的头发上。逆玲眼睛一亮,双手轻轻拢住了那只蝴蝶,而它翅膀上晶亮的粉末落在了她的掌心,她知道那是晶态化的异能。
自然界中拥有异能的灵兽种类众多,有些甚至可以与主人共生死,所以被驯服的灵兽又被称为守护兽。淇莹蝶是少数难以被驯服的灵兽之一,不过灵兽都通人性,让它传递信息也不是问题。
她所认识的人中,只有一个人能解读灵兽的语言。
“去找公主身边那个叫地封心的臭小子,告诉他我在这里。”逆玲轻声对淇莹蝶说。淇莹蝶忽然扑闪着翅膀,飞过锈蚀的铁栅栏,消失在走廊里,空气中闪烁着点点银蓝色的光斑。
灯光似乎暗了一个度,昏黄的光芒就像落日的余晖。
伊雪沉思了很久,发现自己竟无法反驳婆婆的话,她那诗一般的语言仿佛一种命中注定的神谕,让伊雪也不觉恍惚了起来。
“那……那如果琪珞真的就是迪恩,他会是被抓住了‘软肋’,才加入极昼的吗?”
逸长老歪了歪头:“你觉得呢?”
伊雪想了想,把头枕到了逸长老肩上:“不像。”
逸长老搂了搂她,微笑道:“那你怎么认为?”
“我觉得,还是任务。”
“可是你已经遇到瓶颈,找不到线索了。”
“一定会有蛛丝马迹的。”伊雪直起身看着逸长老,“虽然我不知道布局者的意图,但如果是局,就一定有方法破解。”
“如果不是局呢?”
“无论怎样,就算用尽一切手段,我也要知道琪珞的真实身份。”
逸长老的目光清如夜风:“也许事情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复杂,小十二世。很多时候,人们被教导从整体考虑,不过,样也容易忽略一些细节。当你作为一个观察者去看整个事件的时候,最容易忽略的,就是你在这个整体中的重要性。”
伊雪咀嚼着婆婆的话,没有回答。
“已经很晚了,你的伤还没好全,去休息吧小十二世,明天还要回守护骑士团。”
“嗯,也是。”伊雪起身,“那我先回去了。”
“去吧。”逸长老微笑。
伊雪走了出去,顺带轻轻关上了门。
“琪珞。”逸长老轻轻念着这个名字,冰蓝色的眼睛温柔,“琪珞啊。”
她扶着椅子,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走向半开的窗户。外头传来一声鸟鸣,接着屋檐上飞下来了一只纯白色的冰隼。
“雾儿。”逸长老轻轻抚了抚它油光水滑的羽毛,“孩子们或许就要回来了,你也很想他们吧。”
雾儿没有哞叫,漆黑的眼珠滴溜溜地转动。
伊雪走过客厅的时候,见冰鸢和银鸢正从对面的空房间走出来,不禁说道:
“你们还在啊。”
“来看看殊钺哥。”冰鸢的声音朦胧,“现在就走了,明天一早我们还要回暗杀队复命。”
伊雪点了点头,目送两人离开。看着她们走出了院子,伊雪收回了目光,却又不经意地回想起她们的话。
……
——我们路过奇异林,带你回来的。
——你们怎么会去奇异林?
——任务。
……
伊雪刚才没有多想,可现在回忆起来却又有疑问了,她们到底是完成了任务,路过奇异林时发现了自己,还是说,把她带回这里就是她们的任务?
第六分队啊……
她依稀记得当年迪克接手第六分队的情形。为什么当时,艾迪说暗杀队队长必须是琪瑞迪克呢?那么她所一直追寻的一切,会与暗杀队有关吗?
她不经意地看向方才冰鸢和银鸢走出来的房间。那是殊钺的房间,她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整整四年没有进去过了。
轻轻推开半掩的门,清冷的空气迎面扑来。借着客厅里映照进来的灯光,伊雪能看见里面的陈设和从前别无他样,所有的东西都整齐地摆在他生前所习惯摆放的位置,地上和柜子上一尘不染,显然经常有人来打扫。
伊雪走了进去,目光落到墙上的相框里——他第一次穿上铠甲的时候,他把哇哇乱叫的地封心倒吊起来的时候,他威风凛凛地骑着战马的时候,他大笑着把胜利的旗帜扬起的时候……从沙场上的孤儿,到独当一面的骑士,一张张熟悉的相片里,她仿佛又一次看到了那个顽劣调皮的男孩,那个个性飞扬的少年,那个奇兵绝谋的主将,还有那个善解人意的兄长……
而在回忆的最后,眼前是阴森得不能再阴森的地牢,离得很远,她看见他坐在囚禁之地冰冷的石阶上,残缺的双手和双脚都被锈迹斑斑的铁链捆绑,浑身是血。他也看到了她,却对她微笑,就像每个平常的早晨看见小丫头时都会道声早安一样,声音温柔而坚定:
“你要等。
“即使希望已经渺茫,即使你已经被现实打败,你也要学会等待。
“只有等待着,或许才会有将命运反转的那一天。”
伊雪小心翼翼地摘下一个相框,照片上十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凑在一起,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快乐的笑容,那时的地封心还是个小孩子,骑在殊钺的脖子上与璃潇打闹得正开心。
“那你呢,殊钺哥哥?”伊雪轻声道,“或许我的等待,能换来再见到他的那一刻,可你呢,你又等到了什么……”
沉寂的夜色透过纱窗,黑暗中,一滴泪落到了照片上。
就在这时,她的眼底迸发出白色的光芒,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人烟稀少的草地,厚实的枯草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冰霜。打了铁片的马蹄踏破了寂静,凛冽的寒风吹亮了银色的铠甲,吹起冰冷头盔下一缕墨绿色的头发。
她预感到了。
她知道,有一个故人正在路上,朝帝都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