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上空闪现过一道白光,千雪和雪淼一起跨了出来。雪淼失去重心,摔倒在地上。
“神上!”千雪立即扶她。她虽然力竭,身上的伤口正在缓缓地愈合起来。这是因为先前铐住她的锁链被施了术,锁住了她的异能和异灵。锁链一断,她恢复了异能,才在当下打开时空间和千雪一起逃出来。
另一道光把柏恩也带来了这里。千雪回头看见了他,瞬间起身挡住雪淼,做好战斗准备。
柏恩见她高度警觉,心凉了半截——她这么伺机而动,让他觉得劫囚是计划好了的。但理智告诉他,她只是看不下去雪淼这么被侮辱才不得不出手。
“你们走不了的。”柏恩微张手臂,想要稳住她,“圣焱在边境布置了重兵,没那么轻易放你们走。”
“不试试怎么知道。”千雪剑拔弩张,身周激起乱流。
“千雪,你冷静一点。”
“我很冷静。”
见她这么固执,柏恩心中的怒火一下子燃了起来。他努力按压住情绪,尽量用平稳的口气说:“你想怎么突围?打算当肉盾护住你的神上,一命抵一命?”
“不用你管。”千雪冷声。
柏恩刚想说什么,闻到了一缕烬萱花香,他便闭了嘴。千雪看到柏恩的眼神,猛地一转身,只见雪淼平静地看着前方,看着黑白花瓣汇聚而成的烈焰之神。
雪淼身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如初,但她依然满身污垢。即使穿着千雪的长袍,她的脖颈和脸颊上还依稀残留着淡黄色的不明污迹。然而,雪域之神就那样平静地望着烈焰之神,尊贵的面容显示出不容侵犯的神色。
而圣焱却没那么镇定。他五味陈杂地望着雪淼,欲言又止。
雪淼的眼神朝远处放空了一会儿,又收了回来:“他说得对,我们走不了了。”她觉察到了远处潜伏的军队。
千雪紧张地望了一眼雪淼。
“不用怕。”雪域之神柔声说,“他们伤害不了你。”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但还是高度戒备:“那神上呢?”
雪淼的手轻柔地按在千雪的手臂上,自然而然地让她放松下来。
“你还想对我做什么吗?”雪淼面向圣焱,“还有什么程度的羞辱,什么样的酷刑折磨,你又想得到什么答案呢?”
他没有说话。
“还是说,这样做,就可以平息所有人的怒火了?”她语气淡然地说。
他望着她,用几乎接近于梦呓的语气说道:“你不该来这儿。”
她的目光深刻入他的眼眸。
“我从来没有想到,联姻的人会是你。”圣焱的声音消失在风里。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无比失败。
雪淼的表情轻微动了一下。
她清楚,伤害她并不是他的本意。但是……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目光怜惜。
天空暗沉,风静止在了树梢。
“我想带你去漯河流域的西岸。”圣焱慢慢地说,“或许你会感兴趣。”
“如果这是你的请求,我将最后一次追随你。”雪淼说,“在那之后,我只遵循我自己的意志。”
“好。”他答应。
柏恩看着他们,他明白圣焱的意思,却又不是很明白。漯河西岸的前线后方,是卢尔斯特最贫瘠的盐碱地。
可如果要让雪淼见识到那儿人们的生活,为什么不早带她去,而非要执着地给她扣上叛国的帽子,才提出来?
但他转念一想,那个时候瓦尔特还在,而且他的势力在西岸附近也有分布。瓦尔特不赞成两国和谈,因为那样他用武力强行攻占漯河流域的机会就少了,所以一定会从中阻挠。
现在前线虽然溃败,瓦尔特生死不明,但西岸也没有叛军了。
可现在带雪域之神去漯河西岸,是不是太晚了?
圣焱带着他们一同幻化,乘风而行。一路上,柏恩都惴惴不安地想,一国的主神被凌辱到这个地步,格灵蔺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就算雪域之神大发慈悲,同意说服冰皇割让土地,难道就天下太平了吗?
他摸不透雪淼的任何想法。
汇聚的黑白花瓣变成了四个人影。
漯河西岸的满目疮痍拉回了柏恩的心绪,他略微惊诧。上一次来漯河西岸,仅仅不过半年,然而这片几乎寸草不生的土地上竟然打满了井口,黄土和石块堆成了一座座小山,偶尔能看见几个赤着膀子的工人扛着铁木杆子穿梭在其间。
雪淼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切。千雪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不安地观望着:“他们在干什么?”
“打井。”圣焱的声音低沉,“格灵蔺水资源充沛,你们应该还没有见过极度的干旱吧?”
“漯河流域的水是格灵蔺的,居住在漯河西岸的卢尔斯特人不能跨越国界取水。这里的地下暗河水量也不足以支撑大面积开发。”柏恩默默地说,“这些井其实很难打出水来。就算有水,也支撑不了附近人们的生活。”
“为什么不让他们搬走,搬到别的有水的地方去?”
“因为火山把这里包围了起来。”柏恩指向远处连绵不绝的山峦,“大部分火山在休眠,有几个还在活动。火山的另一片是裂谷,他们过不去。我们刚才过来的那片森林,时常会有瘴气,不适合长期居住。”
千雪沉默。
“跟我来吧。”烈焰之神说。
一路上都是单调的灰黄色。
千雪观察着四周。往来运作的人看上去身体黝黑精瘦,肌肉分明,脸颊却都是深深凹陷下去的,犹如行走的骷髅。她看不出他们的真实年龄,能出来做体力活,应该都是青年,可他们看起来却无比苍老。
在他们灰黄的眼底,看不到未来。
走了不久,他们来到了一个不远的村子。一眼望去,破旧的房屋零落成排,空气里弥漫着黄色的沙尘,看不太清远处。有些房子是用泥土和草搭建而成的,而还有一些甚至用上了发黄的骨头,不知道是人骨还是兽骨。
村里都是些老人孩子。常能见到皮包骨头的老妪倚靠在门槛上,无神而空洞的眼睛深嵌在遍布皱纹的脸上,苟延残喘的样子。有一个小孩子蹲在墙角,头发稀疏而营养不良,正悄悄地抠下墙壁上的土灰塞进嘴里咂吧。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千雪根本不相信会有这么贫穷的地方。
“我以为,这一切都只是水晶球里未来的幻像。”雪淼的目光轻轻扫过身边的一切,“没想到是真的。”
“这里的人平均寿命不到三十岁。”烈焰之神说道,“如果有固定的水源,或许还能活得久一些。但这儿也靠近前线。军队急需粮草的时候,只能从这里搜刮。”他停顿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愧疚,“但外面的救济物资运送到这里,在路上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就算除去消耗,也只是杯水车薪,不能长期养活整片漯河西岸的居民。如果真的遇到颗粒无收的年份,路上也是看不到尸体的,因为饿死的人会立刻成为活人的粮食。”
“所以你们发动战争,无论如何都要抢到漯河。”
“没错。”
“如果打不下来呢?”雪域之神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让十二万人为‘叛军首领’陪葬?”
“他们不是叛军。”烈焰之神语气平静地说,“只要有你存在一天,只要你预知了瓦尔特的布兵,这一仗必败无疑。”
“所以我必须死,来平息卢尔斯特所有人的怒火,对么?”
“你可以不用死。”圣焱的声音里突然多了一丝希冀,“只要珈尔冽同意把漯河划入卢尔斯特的疆域,你就可以安全回到格灵蔺。”
“回去?”雪淼忽然轻笑了一声,仿佛自嘲,又仿佛单纯地觉得好笑般,直直地望向他火红色的瞳仁里,“我还能回去吗?”她盯着他,解开了自己身上的披风,硬生生撕扯下血迹斑斑的囚服,露出遍体鳞伤的胴体。“你看着我。”她捧住圣焱的脸颊,强迫他把视线停在自己的身体上,“你看着我。你觉得,我还能回去吗?你觉得格灵蔺会接受一个受尽凌辱、丢失帝国脸面的、所谓的神吗?”
“神上!”千雪失色,但她不敢上前。
柏恩也愣住了。
圣焱望着雪淼澄澈的眸子,他罕见地看到了某种激烈的、绝望的情绪。那一刻,她仿佛只是一个凡人。
“雪淼……”
她止住了他的唇。
“我没有名字。”她忧伤地说,“可是,只要你是在和我说话,我就一定知道,也一定会回应你。”
回忆如风暴般席卷,锐利的疼痛贯穿了他的胸腔。
“可是,你何曾真正地想要和我坦白过?”一粒星芒滑落她微笑着的唇角,“但凡这两百年间,你多信任我一丝一毫,把西岸的真相告诉我,告诉珈尔冽,就不必用联姻的方式设计格灵蔺,也不用强攻漯河,因为我们会让一切都好起来。”
“卢尔斯特怎么敢冒这个险?”圣焱沉痛地说,“两百年的停战已经是极限。如果格灵蔺趁机攻打薄弱不堪的漯河西岸,以你们的水系异能越过火山,那就是卢尔斯特的腹地!我又有什么理由不怀疑格灵蔺的动机,我该怎么相信你?”
她黯然。
他没有说错。
就算他们之间有所谓的虚无缥缈的爱情,在帝国利益面前,都不能拿来作为筹码。
“圣焱,我可以恨你吗?”她无力地垂下手。
他的喉咙滚烫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如果他们都不是神,该多好。
如果他们之间没有横亘政治,该多好。
如果……
他们从未相见。
该多好。
“可是,”她的声音如同梦呓,“就算你不说,我也已经决定要来了。”她慢慢抬起脸,眼神虚无,“你不是一直问我,为什么来到卢尔斯特吗?”
他望着她。
“我说过,是为了想再看你一眼。”她空灵的眼睛里涌起粼粼的波光,“还有。我来到这里,是为了拯救他们的。”
他一时失语。
她轻轻地微笑着,转身,朝道路的尽头走去。圣焱望着她线条优美的背影,也走了过去。柏恩和千雪对视一眼,跟上了圣焱。
仿佛并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她轻车熟路地走向道路尽头的火神祭坛。
一路上,一双双浑浊的眼睛异样地盯着她身体。她没有畏惧,越过那些惊诧的目光,赤着双脚,走到火神祭坛前。
祭坛是泥土烧制的,上面的刻纹已经被风剥蚀干净了。她轻轻抚摸着祭坛边缘的每一道裂纹,每一片凸起的泥壳,探索着每一寸脆弱而坚硬的陶质。
和梦中的触摸,一模一样。
圣焱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注视着她。
“我可以救下他们。”她的目光没有离开祭坛,声音如往日般柔和,“但是,要有所牺牲。”
“你要做什么?”
她缓缓地望向圣焱,洁白的躯体微微发光:“也许,我们终究是无缘了。”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缓慢地念动古老的咒语。
“你要做什么!”他的内心忽然被一股强大的恐惧牢牢攫住。
灰黄的云层开始散去,日光照耀。
洁白的光芒愈加明亮。
她的身体渐渐失去了重量,双脚轻盈地离开地面。
千雪看到这一景象,焦急地跑了过去,却在离祭坛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呆呆地望着空中的雪域之神。
“怎么回事?”柏恩瞬移到她身边。
千雪望着空中自上而下笼罩下来的白色光芒,内心忽然无比清醒而镇定:“她还是决定了。”
渐渐有村民聚了过来,好奇地围在四周。
飞散的银白色的发丝在圣洁的光中洗净了血污,肌肤的伤口如花瓣般闭合如初。
她静静望着眼前地一切,注视着每一张惊奇、恐惧、兴奋、或悲伤的面容。
心中没有爱,也没有了恨。
由内而外,一片澄明。
“你……”
他望着她,声音被一种不知名的绝望夺走了力气。
冰蓝透明如水晶般的瞳仁里飘忽着一丝一缕朦胧的雾气。
洁白的手臂渐渐变得透明。
通天的光柱忽而迸发出巨大的能量冲击波,自上而下贯穿了她的身体。一瞬间,那半属于尘世半源于神界的肉体碎裂成了无数闪耀的雪花,纷扬飘落天际。
“雪淼……”他怔怔地望着空中残留的半透明魂影。
又一束光芒坠落,斩断存留的魂魄。
她选择了湮灭。
尖锐的蜂鸣声撕裂空气,一圈一圈透明的涟漪扩散了开,震得他内脏生疼。
第三束光落下,她的魂魄再一次分裂,巨大的冲击波掀起了漫天的沙尘。
接着是第四束,第五束……
无法靠近。
“雪淼!!!”
声嘶力竭的呼唤淹没在风声里。
她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了。
撕裂的魂魄飘荡在孤寂的空中。
耀眼的白光如闪电般一次又一次划过支离破碎的魂魄。
第九束,第十束。
最后一丝微弱的知觉断裂,混沌的记忆飘飞如雪。
——咦?你醒了呀。
——这是哪儿?
第十一束。
——你忘了吗?
——我本没有名字。
无边的黑暗中飘来一缕似有似无的微弱清香,如同夜色里悄然绽放的烬萱花。
——直到你呼唤我,这才成了我的名字。
“雪淼。”
就在千钧一发时刻,幻化的花瓣紧紧包裹住了她的魂之珀。
最后一道光束打在了他弯曲的脊背上。
他的双手紧紧护在胸前,翻飞的烬萱花瓣上溅了他口中喷出的鲜血。
十二道光束。
十二缕魂魄的碎片像烟花一样绽放开来,落下出无数细碎的冰晶。
通天的光柱渐渐缩小成一个点,一缕完好的魂魄化作蓝光倏忽窜出,自由地游弋了一圈,突然直直地击中了千雪。她摔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挣扎。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啃噬筋骨血液,她嘶哑地尖叫,手中幻化出十几根冰针自己扎自己的肩膀和大腿。
“千雪!”柏恩扑上去一把抓过她的双手,按在了地上。
“痛……好痛……杀了我,快杀了我!”千雪沙哑地哭吼,身体痛苦地扭曲着。她的皮肤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淡蓝色血管,汩汩地流淌着白色异能的光,仿佛有什么植物的根系扎根在了她身体里,想要蚕食掉她的肉体。
柏恩紧紧抱住她,防止她进一步伤害自己。千雪的身体神经质般抽搐颤抖,她一口咬住柏恩的肩膀,手中的冰针掉了一地,锋利的指甲抓破了柏恩的后背。柏恩倒吸了一口冷气,但依旧没有放手。
渐渐地,千雪失去了意识。
圣焱已经落回了地面。
他也看到了进入千雪体内的那束光——那是雪淼的其中一缕魂魄。
现在,这缕魂魄选择了琪瑞千雪,这意味着,她成了灵水神力的新主人。
他渐渐松开紧握的双手。他的掌心里,躺着两块冰凉透明的魂之珀,一块有着淡淡的蓝色,另一块则纯粹如同白冰。
两块魂之珀。
这意味着……
他脸色苍白,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她的身体里,还有另外一个生命。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冰凉落到了他的脖子上。
烬萱花瓣飘飞在纷扬的纯白里。
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