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十天。这些日子他过得轻松而快乐,似乎从这一世他诞生至今,都没有这么快活过。他的伤势在第七天就已经完全痊愈。也许是因为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生活,又或许他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少女,他竟然丝毫没有想回去的念头——当他自己意识到这一点时,他的心中忽然出现了一种危机感。他本不应该在外久留,尤其是如今他已经完全恢复的情况下,他更没有借口再留在这一片本就属于敌国的国土。
“你要回去了吗?”第十一天清晨,她看穿了他神色中的一丝忧虑。
他张了张口,但还是咽回了要说的话。他本来想不让她察觉到自己的心绪,奈何她一向敏锐,一眼看透了他的想法。他点头承认,却缄口不言。事实上,他习惯不告而别。
“可不可以过了今晚再走?”她望了一眼窗外朦胧的雨色,又看向他,眼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明天大概会是个好天气,你走的话,也方便些。”
他想,这样也好。已经在这里留了这么些天了,多一个晚上也不会怎么样。
格灵蔺虽然的雨季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不过水之帝国的雨通常一连就下好几天。他不知道这雨什么时候歇,又或许就像她说,明天会是个好天气。总之,这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整天,不过到傍晚的时候,也差不多停了。空气出奇地湿润清新,仿佛伸手一抓就能抓出几颗水珠来。小木屋外的树林光线幽暗,树林间流动着一缕缕乳白色的清凉雾汽,薄荷花与萤火草苏醒不久,嫩绿碧蓝的叶尖上点着晶亮的光芒。一颗颗星星般的银光忽明忽灭地在草丛中轻捷而欢乐地飞舞。
吃过晚饭以后,她屈起腿坐在了门边,仰望着落日时分血色昏黄的光芒从厚重云层的缝隙穿透下来,给门前的一小片草地铺上了一层玫瑰的颜色。
他在她背后望着她毛茸茸的银白色头发,小小的身躯蜷缩着,看上去单纯而无害。这些天一直受她的照顾,他内心十分感激。只是渐渐地,他能察觉到她的非同一般。且不说她瞬移的速度几乎能与他比拟,单凭她能收服那只冰隼,这就足以说明她的能力不在他之下。
“我没有收服它,只是有一天恰好路过云雾悬崖,救了它罢了。那时候它还只是小小的一只,没长这么大。”少女仿佛知道了他要问什么般,对着面前的空气轻轻回答道,“从那以后,它就成了我的守护兽。其实在平时,它也只是很小的一只鸟,和火隼差不多。只是当它生气的时候,或者战斗,或者受过伤以后,体型会变大。”
她似乎能洞察他的内心在想什么,并且总是如此,就好像她可以读懂一个人的内心。每一次就在他要问出口的时候,她就会回答他,就好像她早就预知到他要说什么话。虽然她从来没有向他言明自己的身份,而到了这一刻,他已经几乎确信了她是谁。
少女微微偏过头,用淡然的目光瞟了他一眼。他深呼吸了一口气,默默地望着她。
“我并不是每一次都能知道你想问什么的。”她回头,坦然地望向他的眼睛,“如果你下定决心不开口,我这三脚猫的预言能力就没办法施展。不如我也不用我的异灵,我们就在今天把话说开,好不好?”
他面色犹豫地看着她。
“你也不用担心什么。因为也许过了今天,我们就很难再见面了。”她转回头,望着远处的天空。
少年低头想了想,决定还是与她说开了好。正要问出口,她突然站了起来,望向他,展开了一个干净的笑颜:“先等一下。我们别在这儿说吧,正好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
“一个你没去过的地方。”
“有什么必要吗?”
“有。”她走了过来,拉住了他的手,甜甜一笑,“因为你没去过,所以想带你去看看呀。”说罢,她拉着他出了门,朝前跑几步就一道化作了飘忽的瞬影,消失在奇异林里。
林木幽深。
他们掠过潺潺溪流,踏过雪松枝头,灵活地窜出茂密的枝叶,一同飞跃过隔岸山崖,落到了一块平坦的岩石上。广阔无垠的冰火之域是一块坚硬无比的紫色珍珠岩。黄昏时分,天上的云渐渐散开去,沉沉的一缕缕灰色衬得撕裂的天幕格外湛蓝。
“你看。”她抬起手,指向前方。
他顺着望去,只见远处有一座悬浮在空中的巨大岛屿,四周无数大大小小的石块众星拱月般围绕着岛屿漂浮,宛若没有重量。岛屿上的杉树高耸而茂密,密密麻麻的根须缠绕生长,延伸至整座岛屿的黑色土壤,下长至空气里。垂落的藤蔓在缭绕的云雾里随风飘荡。
他们瞬移到了岛屿脚下的峭壁上。
“这不像是本身就在这儿的岛屿。”他仰望着头顶的庞然大物。
“确实不是。”她说,“冰火之域北部有一部分的岩质长久以来受到风元素的持续影响,又加上各种自然和人为的原因,于是就发生了异变,脱离重力悬浮到空中。”
“你是说,它是从北部飘过来的?”
“是的。这上面长的树林,原本是塔里克塔帝国南部森林里的云雪杉。”
“那这样的岛屿,应该还有很多咯?”
“不,只有当风元素与冰火之域的岩石结合,才有可能出现这种奇观。也许是因为冰火之域是水与火的元素结合地吧。元素之间的克制与加成是很奇妙的。”她说着,眼神清明地望向他,“上去看看么?”
他们没有瞬移,而是借着岛屿周围萦绕着的风元素异能,踏着阶梯般的岩石飞跃上去。
岛上的树木笔直入霄,参天的枝叶撑起苍穹。幽暗之中摇曳着无数发着光的小生命。他们走在森林里,萤火虫忽明忽灭,照亮了林间树干上墨碧色的湿润青苔。
“这里是个看星星的好地方。”她走在前面,飘逸的衣袂扬起一小阵金色的尘埃。
“这儿好像离边境桥很近。”
“没错,这里是边境桥以东。过了边境桥,就是卢尔斯特了。”
“你去过边境桥吗?”
“我去过漯河流域的下游。至于边境桥,我只是远远地看见过,并没有涉足。在这里其实就可以鸟瞰到边境桥的。”
“我倒是去过边境桥,但没没有去过漯河流域的东部。”
“如果是一百年前,我不相信还有什么地方比那里更美——那是冬天触及不到的地方,草木茂盛,一年四季都有开不尽的鲜花,连风都是绵软的五光十色。”
他默默不说话。
“任何语言都描绘不出那儿的美丽。”她眼中憧憬的光芒转瞬间黯淡了下去,“但是现在,还是不要去了。”
“为什么?”
“因为边境的争端,漯河的下游已经成了躺满尸体的血水。”
一时短暂的沉默。
在南部边境所有的争端里,漯河流域的情况最为严重。为了守住地盘,两国兵戎相见,无论是士兵还是两岸居民,都死伤无数。
他望着她沐浴在幽暗萤火中的绝美侧脸:“卢尔斯特的政权,并不完全掌握在焱皇手中。大部分的决策,是由长老院决定的,统治者并不能完全左右。何况现在,有其中四位长老直接参与辅政。”他顿了顿,又说道,“不过这一状况,不是不能改变。”
她微微一笑:“我知道。”
他们走出了森林,来到了岛边缘的岩石上。放眼望去,暮色苍茫的天空里隐隐约约漂浮着银色的星光。冰火之域以西,是渐渐变深的暗红色熔岩大地,远处的山脉此起彼伏。
“想不到这里还能看到卢尔斯特的领域。”他站上岩石,眺望着熔岩大地。
“向北能见极地冰原,向南能见静电沙漠。”她蹲下身,挪了挪脚,盘腿坐在了厚实的落叶上,“在这里,能看见四个帝国。”
他坐在了岩石上,一只手撂在屈起的膝盖上。
“都已经到这儿了。那么现在,”他出声,入夜的风灌满了树林,吹拂着他墨色的头发,“无论我问什么,你都会回答我吗?”
“如果我能够回答的话。”
“我受伤那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听珈尔冽的信报使说烈焰之神遭遇不明暗杀,下落不明。我预感到你会越过边境线,闯入格灵蔺的领地,就溜出了帝都,让我的守护兽留在了奇异林,随时留意一些奇怪动静。”她的声音散在风里,“后来你果然出现,打伤了它。我顺着血迹和残留的异能痕迹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差点死了。我把你带到了那个木屋,”
“既然两国已经处于交战状态,你又为什么救我?”
“我不想你死。”她摇摇头,摆弄着指尖的断树枝,“暗杀你的人,是一等一的水属系异能高手。你死了,卢尔斯特就有名正言顺的理由讨伐格灵蔺。本来南境前线战事就吃紧。再这么一闹,就更加不可收拾了。又有多少无辜的人会为此丧失性命?”
“冰皇珈尔冽知道这件事情吗?”
“他不知道。”
“你这是叛国。”
“我就是这个国家。”
他被她这句话震撼到了。他望向她,而她也正望着他,明亮的眸子里有一种不可亵渎的神圣。
“冰皇是雪域之神的意志的执行者,可烈焰之神呢?我们的民族并不好战。纵然你的本意并非如此,可若你的子民非要挑起战争,我们也不怕。”
“别把所有责任推到我们身上。”他开口道,“到底是谁联合塔里克亚侵占卢尔斯特北部地区的,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也不见得你们格灵蔺的人就比卢尔斯特高尚到哪里去。”
她活动了一下脖子,脸上的表情冷淡了一阵,又轻轻笑了起来:“这种事情,谁又说得清呢。战争之中不分对错。”她望向他,眼神无比清澈,“只是现在,我不希望让更多的人去送命了。”
他看了她一会儿:“我也不希望。”说着,他转过头,望向远方。
墨蓝色的夜空里洒满了无数透亮的星辰,钻石般的光辉汇成了一条灿烂的河流,流向远处仍然微微泛白的地平线。
“圣焱,停战吧。”她望着他的身影,星光下他的侧脸轮廓异常柔和而分明,“纵然你并没有完全掌握权力,你还是可以做到的,对不对?”
他微微偏过头,寂静的目光落到她如初雪般纯洁的脸庞上:“这就是你想要的报答,是吗?”
“如果你认为,这么做是对我的回报,那就这么认为吧。”
他低头考虑了一会儿,声音有些低哑的说道:“我成全你。”
“所以,”她垂下了纤长的睫毛,目光忽而变得如冰凉的池水般落寞,“今夜之后,你还会记得我的,对吧?”
“记得。”他的身体忽然幻化作了无数翩飞的黑白相间的花瓣。她惊讶地抬头,他不知何时现身在她面前,在她眉心落下一个轻柔的而冰凉的吻,“永远都记得。”
她闭上了眼睛。
微风如同一只纤柔的手,无比细致而温柔地抚摸过两个人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