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年前,奇异林北部。
暴雪肆虐。
针叶与荆棘搅作一团冰渣,粗硬的断裂枝条抽打树干。天地之间都是白茫茫的混沌。
一个极小的黑点在雪地上缓慢地挪动,淹没在幽黢的林地。无限靠近,会发现那是个遍体鳞伤的少年。他举步维艰,摇摇晃晃地在风雪中穿行。他一步一步地走着,每一脚都留下一个深深的印坑,总会有那么几滴粘稠的血浆滴落下来,在雪地上发出弱不可闻的“滋滋”声。这样的脚印在他身后只留下了一段路,因为更远的脚印都被大雪掩盖了。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走了多久。或者说,这样狼狈地逃了多久。他的上衣被撕碎了,只剩下一些挂在身上的布条。背上有两道深可见骨的大伤痕,仿佛被什么动物锋利的爪子残忍划开。身体的血缓慢流动着,同样在天寒地冻中凝固的还有他的异能。他没有办法在这么不利于他调用异能的水属系环境下治疗自己的重伤。
天色渐暗。当不知第几回摔倒在雪地里之后,他几乎已经没有力气爬起来了。他把脸在雪地里埋了一会儿,直至雪花埋没了他的头发,他的身体才抽搐了一下。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翻了个身,仰面朝天,粗重地喘着气。极度的饥渴和持续透支的体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愈加猛烈的暴风雪摧折了一排排高大的树。失去意识之前,他看到无数透明的微光从他眼前飞过,一棵冷杉重重地砸向了他。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冰雪消失了。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草席上,头顶是温和木质的屋顶,金色细软的阳光透过木头的缝隙洒落进来,在暖洋洋的棉被上落下了几颗淡淡的光斑。他还没有回过神,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气。当他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了那个可怕的严寒之地,身在一个安全而明亮的木屋里时,全身肌肉断裂似的剧痛让他忍不住发出了一丝呻吟,他又无力地躺倒了回去,急促地呼吸着。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蹦蹦跳跳的脚步声。他转过头,见窗口闪过一个白色的影子。百灵鸟般婉转的歌声靠近了门,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抱着一筐青里带红的浆果,轻盈地走了进来。
“咦?你醒了呀。”见到他睁着眼,她那漂亮得像瓷娃娃般的脸蛋上露出了惊喜的神色,因而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可爱红晕。她把柳条编织的筐子放到了床头边光滑的松木桌子上,端起一碗晾得刚刚好的温热药汤,脚步平稳而轻快地走到床头边放下,“先喝药吧,我扶你起来。”
“这是哪儿?”少年声音嘶哑地问。
“这里是奇异林,边上就是约瑟芬河了。我是在奇异林北边的荆棘丛林发现你的。那里天气差得很,我发现你时你已经晕过去了。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你背回来的。”她扶起了他,拿了两个细亚麻布枕头垫在了他背后好让他舒服些。
“你是谁?”
“我?”少女愣了一下,目光闪了一闪,接着甜甜地笑了起来,端起了药碗,“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呀。如果不是我,你怎么还会活得好好的呢?”
他接过碗,闻到了苦涩的药味,不禁皱起了眉头。他从来没有喝过什么药剂。自他产生自我意识开始,无论小病小痛,还是内伤外伤,他只要微微调动异能就能很快痊愈。只是不知为什么,一进入格灵蔺的境内,这种不药而愈的能力就消失殆尽,仿佛这片水属系的土地存心与他过不去。
“啊,等一下哦。”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跑到桌前,从筐里拿了一颗浆果。她挤了几滴浆果汁液到了他的药碗里,浓重的药味立刻减轻了许多,还泛出丝丝清甜的香气。“现在就好啦,你试试看。”她嗓音甜美地说。
一种没由来的信任涌上心头。在过去的几年里,他从未真正相信过任何人。此时他看到她清澈的眼神,却毫不犹豫地仰头喝尽,果然一点也尝不出苦味,反倒有种甘冽的回味。
“这是什么药?”他看了一眼碗底,药汁滤得干干净净,一丝零星的药渣也没有。
“萤火草的根须,雪苔皮,溟幽芷和散血草珠。我们这里的人外出磕伤了,或者不小心掉岩沟了,无论内伤外伤,都靠这几味药养着。那个小果子叫木葡萄,直接吃酸酸甜甜的,加几滴汁还能抵消萤火草根的苦味。”她接过碗,放到了一边。
他观察了一眼四周,见周围透明的瓶瓶罐罐里存放着各种的药草,应该是主人亲自采摘晾晒的。他开始认真地打量起他的这个小小的恩人——银白色的蓬松短发衬得她的脸粉嫩可爱,五官柔美,一双冰蓝色的眼睛如通澄澈的蓝宝石般闪烁着美丽的光辉。
“你是格灵蔺人?”休息了一会儿,他的声音恢复了力气。
“是啊。”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现在不是咯,因为有你在。”
想到那风雪交加的场景与这里阳光明媚的鲜明对比,他不禁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她:“你一个人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那你又去那种地方干什么?”
他没想到她会反问。他是在火神节暗杀者的刀下逃出来的,误入了巨型冰隼的领地,又同那怪物大战一场,不得已才闯入了风雪之地。如今卢尔斯特帝国与格灵蔺帝国对漯河流域的争端还没有平歇,即使面前这个格灵蔺女孩救了自己的命,他也不能贸然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她。
她见他似乎不愿意说,便说道:“你看啊,你不愿说,我不愿说,这不是很公平么?”
倒是从没有人拿这种事和他谈公平。他无奈地笑了笑,说:“好吧。”他不喜欢装糊涂,但是难得糊涂一回,不是什么坏事。“你叫什么名字?”他又问。
她茫然地望了他一眼:“什么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他想了想,补充道,“你的朋友是怎么称呼你的?”
她沉默了几秒,低下了头:“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他意外。
她摇了摇头,望向他,展露了一个清泉般纯净的笑容:“我不喜欢名字。拥有一个名字,就像上了一道枷锁。人们所有的赞美与指责都会直指这一个名字,而常常外在的言语没有办法描绘一个真实的灵魂。”
他虽然不完全苟同,但她的话让他又一次认真打量这个姑娘。她毫不遮掩地望着他,眼底有着干净纯粹的圣洁。她看起来年纪不大,有趣的是,说出口的话明显不像是她这个年纪的普通女孩子会说的。
有点意思。
“那我该怎么称呼你?”
“你不用刻意地称呼我。只要你是在和我说话,我就一定知道,也一定会回应你。”少女又一次甜美地笑了。
既然如此,他似乎也没有必要给自己编造一个名字了。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只要她开口,他也明白她是在对自己说话。这种感觉非常奇妙,似乎冥冥之中他们之间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绊。他不知道这羁绊是什么。他可以肯定的是,这一世他活了两百年,两百年来从未有人让他有过这种体验。
他的伤没有好全,她说服他暂时在这里住下来。而他毕竟是神之躯,体质异于常人,第二天便能下地行走了。相处了两天之后,他越发好奇她的身世。她一个孤零零的女孩子,如果不是出于什么特殊原因,是不可能在这深山老林里独居的。
“你有什么亲人吗?”他曲腿坐在一块岩石上,望着她在约瑟芬河畔清洗水果的背影问道。
“有。”少女没有回头,细细碎碎的绒发沐浴在奶油般柔滑的阳光里,“整个格灵蔺的都是我的亲人。”
“而你却离开你的亲人,一个人跑到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来住?”
少女反手扔给他一个青果。
他单手稳稳地接住,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流入喉咙。
她抱着果筐蹲下了身,一只小刺猬不知从什么地方爬了出来。她轻轻地将几颗小树莓扎在它的背刺上。接着,两只渡雁从空中飞了下来,一只停在了她的手臂上,另一支落在她的脚边。树林里走来一只犄角还没长全的小鹿,极致鼬鼠一溜烟窜了出来爬到了她怀里。
她蹲在小动物们中间,把水果放在了草地上,单膝跪着,用她那双洁白柔软的小手轻抚着小鹿耳后被树枝刮擦的伤痕,指尖释放出纯净的天青色光华。伤口愈合了起来。小鹿舔了舔她的手,又用毛茸茸的脖子友好地蹭了蹭她的脸颊。小鼬鼠跳到地上,直立起来乖乖地望着她。两只渡雁啄食着同一只苹果,差点争了起来。她轻柔的拨开它们,从筐里拿出了一只果子掰开放在它们面前。
一阵轻柔的风带动树叶沙沙作响,她的头发微微颤动。她伸出手,将脸颊边的头发别到了而后,露出了线条温柔的侧脸。她转头望向他,见他被这样的景象吸引,脸上露出了一个多年以后他都能清晰忆起的灿烂笑容。那一刻,仿佛天地都明亮了起来。
“我说了呀。整个格灵蔺的一花一树,一草一木,都是我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