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尔斯特帝国边境的古镇已经与从前没什么太大差别了——花纹简单的琉璃岩屋顶,温暖湿润的空气滋养着墙缝里悄悄生长的凝水蕨,门边倚着的晒太阳的老妪,还有沿街叫卖烬萱花的小花童。这是我二十三年前生活的地方。七岁那年这里留在我记忆里的最后一幕,是从天而降的猩红色血雨。我知道其中肯定混着老爹的血,因为我依稀能闻出混合着酸酒味的呕吐物的腥臭。
再一次回来,已经是七年以后,我还能看出那次浩劫留下的渗进地缝里的黑色血浆。迪克在我身边,另一个女孩像小鸟一样在我周围兜兜转转,快乐地叽叽喳喳。
这样的时光在十年之后重演过一次——至少我觉得它重演过。我常年活在黑暗,而这些回忆是我这短暂的一生里不可多得的光。
而现在,独自一人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上徘徊了半天,我还是没有找到老头子要求的那种装药材的盒子,于是准备往回走。
傍晚时分的阳光没那么烈了,落在脸上不怎么火辣——曾有段时间我因为这个原因而不怎么出门,不过那是在我的面具碎裂以后的事了。我曾戴了四年的假面,多亏它的封印,我才得以在重伤之后还能苟延残喘地活着。
那段记忆并不怎么愉快。不过,我不怎么会强迫自己想起或者遗忘过去的一切,就好像那些经历过的痛苦和悔疚本该就是铸成这具血肉之躯的必备材料。
广场上的火神雕像被岁月腐蚀出了粗粝的本质,石台边放满了一圈洁白的烬萱花。我埋头走进了常去的一家酒馆,像往常一样要了两壶陈酿。店家去取酒的时候,我注意到不远处坐着的一个女孩,当我的目光瞟向她时,她不自然地将视线转向了窗外——她一直在观察我,并且有段时间了,而事实上我也在观察她。
店家帮我把酒装了壶,我手指动了动,催动异能把两壶酒幻化成了烬萱花瓣收进袖口,然后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我相信刚才的动作被女孩尽收眼底,虽然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快到琪瑞一族驻区的时候,我换走了一条僻静的路。巷子里的寂静和外头大街上的喧嚣格格不入,我能听到身后细微的脚步声。前方有一个岔路口,我迅速转了弯,又立刻瞬移到了那个跟踪我的人的身后:
“你找我什么事?”
小女孩被我吓得不轻。她猛地转身,盯着我支支吾吾了半天,总算说出一句我能听得懂的:
“没……没,我只是……看你……呃,看你有点……有点像一个我认识的人,所……所以……”
“所以你就跟来了?”
“是……是啊。”
“你不怕我是坏人?”
“呃,呵呵呵……”她干干地笑了两下,“你……应该不会吧。”
“应该?”我有点哭笑不得,“你这假设得也太大胆了。”
“那你到底是谁啊?”这姑娘忽然来劲儿了,理直气壮地问。
“这话应该我问你。”我起了些兴致,抱着手臂,“你跟踪了我这么多天,想干什么?”
“啊你……你都看见我啦?”她匆忙地低下头,竟然还脸红了。
之前在格灵蔺的守护骑士暗杀队呆了这么久,这么点跟踪的伎俩都看不出来,那这队长才是白当了。我懒得和她废话:“你要是不说,那我走了。”说完就转身。
“欸,你等等。”她突然拉住了我的袖子,“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很像他?”
“哈?”我扭头,“谁?”
“火神圣焱。”
她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并没有很惊讶。只是我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听到有人这么说了,心里还是被激起了些许波澜。不过,我还是一脸漠然地看着她:
“没有。”
“哦……”她松开了抓着我衣服的手指。我看着她低头的样子,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一个缥缈而熟悉的影子。我明白那是我的错觉,但胃部还是不由自主地抽痛了一下,于是我强迫自己移开了视线:
“要是没什么事,我就走了。”
还没等她开口,我就幻化瞬移到了外头集市的人群里。离帝都烨炎的中心远的地方,来往的大多都是不会异能的普通人,我也不想太招摇,就顺手从街边铺子拿了顶帽子戴上,朝琪瑞一族驻区的方向头也不回地走去。从街边橱柜的镜子里,我看到那个女孩从弄堂里跑了出来四处张望,于是就把帽檐压低了些。
回到药铺的时候,老头子没问我为什么去了这么久,也没问我有没有把他要的盒子带回来,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说道:
“别太在意。”
老头子似乎总能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和奶奶她老人家一样神奇。我把两壶酒放到了他储存酒的柜子里,顺手拿一旁抹布擦了擦柜面上积了一天的灰,然后像往常一样一声不吭地走上楼梯。
我知道,老头子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身上,直到我消失在他视野里,他才叹了一口气。小的时候我不记得他这么会叹气,倒是经常拿着扫帚吓唬我和迪克,当然我们兄弟俩照样把邻居的房檐给拆了,然后找老爹当保护伞。
那样无忧无虑的时光似乎已经是几个世纪以前的事了。一年前我回来的时候,老头子眼睛血红,把能扔的不能扔的东西都气急败坏地砸在我身上。当时我很平静地注视着他,没有求饶,没有躲闪,只是说:
“爷爷,你打死我吧,反正我早就不想活了。”
他愣住了,然后突然用力一拳打在我腹部,我忍不住弯下腰,他却抱住我哭了起来。我才发现,他真的已经很老了。
那之后我在床上躺了三个月,直到有力气站起来,才开始渐渐帮他打理药铺。老头子总是交给我一些让我外出的事情,弄得我比呆在守护骑士团的时候还忙。不过我清楚,他是想让我忙起来,这样就不会一直沉浸在过去那种要命的绝望里。
情绪也是会杀人的。尤其是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身体和灵魂都已经千疮百孔。
记得我再见到迩契的时候,他调侃我:“你这白头发真有个性。别人都是随机几根隐藏在头发下面,就你是这么一撮,还只长在一边的鬓角,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染的。”
我把我离开这十几年发生的事情告诉了迩契。他沉思了很久,说:“我觉得,这不是你的错。你为了她而放弃了神之躯,找了她一千八百年,可就算那样你们也……可能,这就是命运吧。”
我苦笑了一下:“也许。”
也算是看尽了沧桑,我以为那些遥远的记忆对我而言也最终会变成虚无缥缈的神话。只是我没想到,还会有其他人对今世的我感兴趣。
那天早上,老头子照常给了我煎一碗棕色的药汁。我正思索着要不要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倒掉,外面就传来了一个声音:
“迪恩,我给你送了个对象,你再不出来这姑娘归我啦!”
一听就知道是迩契。我放下药碗的时候老头子恰好白了我一眼,我被他瞪地不自在,皱着眉头把药灌了下去,然后给迩契去开门。
迩契确实带了个女孩。只不过,几天前我才在那个小弄堂里见过她。
“你果然是琪瑞一族的。”那姑娘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她叫缇缪尔。迩契说,她注意了我很久,每次都发现我会来到琪瑞一族驻区,但是因为我的眼睛和发色和这里的人不一样,所以不确定。直到有一天她看到我和迩契在说话,就找上了迩契。迩契告诉她,我有四分之三琪瑞冰族血统,所以外表看起来像是冰族人,但异能却是火属系。她了解到我在二十三年前就离开了卢尔斯特,去了格灵蔺帝国成为守护骑士,一年前才回来时,居然兴奋地说一定要来找我。
“她想听你亲口说你的故事。”迩契说,“哦不,是‘你们’的故事。”
然后老头子就又顺理成章地把我“赶”了出去。我们走了一会儿,在之前我常给老头子买酒的那家酒馆坐下。迩契问我要不要来一杯,我摆了摆手:“戒了。”
缇缪尔问我,迩契之前告诉她我就是火神圣焱的转世,是不是真的。我点头,以为她会像别人一样向我求证那些听来的传说,但是她没有,反而理解似的点了点头,神情似乎有些悲伤:
“她湮灭的时候,你一定很难过。”
我沉默不语。
缇缪尔说,她从小听着圣焱与雪淼的传说长大,什么样的版本都听过了。但无论一千八百年前发生的怎样不同的传奇,结局却是一样的——雪淼湮灭,圣焱放弃了神位,找了她一千八百年。
所以今天,她不是来证实神话的,而是来听转世的一千八百年后,我的故事。
“你没有告诉她吗?”我转向迩契。
“我嘴笨,还是你自己来讲吧。”迩契说,“虽然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又是一场痛苦的旅程。”
我笑了笑:“也不全是。”
一千八百年前,雪域之神雪淼复活了战场上牺牲的十二万卢尔斯特帝国的战士,为此魂魄被分裂了十二次,每一缕魂魄都带着一部分灵水神力转世成一个生命,从一世到十二世。而烈焰之神圣焱在去找雪淼的魂魄之前,把皇位禅让给了执政大臣之一,将一身的圣火神力继承给了琪瑞一族的先祖,然后毁灭了神之躯,择时转世。
“如果是这样,作为圣焱的你要遇到雪淼的其中一缕魂魄的转世,岂不是得碰运气了?”缇缪尔睁大了眼睛。
“是不是运气,就不知道了。”我苦涩地笑道。
二十三年前,卢尔斯特帝国爆发了边境之乱,作为圣火继承人的老爹在牺牲之前把圣火之力传给了迪克,让他带着我到琪瑞冰族去。那时我还没有长大,并不明白这么做的用意。直到十年之后,我哥在牺牲之前把圣火之力继承给了我,我才肯相信,这世上真的有命运这回事。
“难道这一世,她是琪瑞冰族的?”缇缪尔问,“她叫什么名字?”
我望着桌上的杯盏,茶叶在氤氲的水汽里缓缓展开,沉落。
“伊雪。”我说出了那个在我的脑海里回荡了无数遍的名字,“琪瑞伊雪”
缇缪尔不说话,静静地望着我。
“这是个很长的故事。”我看向缇缪尔,觉得她的样子与记忆中的人有几分相似。我顿了顿,认真地说道,“你真的愿意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