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洋的经纪人带着医生从玄关走到客厅,薛洋半坐在沙发扶手上,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
他的手机撞到铁锈红的木质柜上,柜子的外漆被蹭破,露出里面白棕色的底,像红花中心白色的蕊,突兀地立在那里。
经纪人蹲下身捡起在地上滚了几周,背朝天花板的手机。薛洋用手机不爱套手机壳,用的是今年新出的iPhone,边缘却早已磨得掉漆,一部新手机倒比别人用了几年的都旧。
手机翻转在手中翻转过来,屏幕从左侧靠中心的位置向外周裂开,顺着破碎的裂痕,还能感受到裂痕边缘的粗糙。
经纪人瞥一眼薛洋,他依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半张脸上的淤痕消了一些,脖子上的淤痕呈青色,像是他心里的暴戾之气,久久无法消散。
她小心翼翼地走到薛洋身边,轻声问:“薛洋,医生来了,让他给你看看好不好?”
薛洋不言语,他疲乏而苍老,过了片刻哑着嗓子问:“手机,是不是摔坏了?”
经纪人看一眼屏幕碎掉的手机,试着按下开机键,屏幕花了,应该是内屏与外屏都坏了。但她笑着说:“没事,我找人帮你修,现在先让医生看看你可以吗?”
薛洋抬起头看她,他满眼红血丝,眼下呈青色的黑眼圈,喉咙哽咽地说:“帮我修好,里面的东西很重要。”
经纪人点点头,招手让医生过来,她站到一旁,看着手中的手机不知所措,就好像接下来不是要找人修手机,而是找人修补一颗碎掉的心。
但人都明白,心碎了,很难修好的。
裴悦然回家倒头睡了一觉,起来时每天来打扫的钟点阿姨正在给汤圆铲屎。
而汤圆主子正躺在阳台的猫爬架上,懒洋洋地舔着毛。钟点阿姨见裴悦然起来,关心地问她吃了没,裴悦然从冰箱拿出一袋麦片和一盒酸奶,将两者在碗中按比例混合,简单地做成了她的晚饭。
家里的另一只英短蓝猫轻巧地跳上餐桌,伏在裴悦然的晚餐前,闻了闻她碗中食物的味道,十分失望地离去。裴悦然从客厅的沙发上拿过电脑,登录邮箱,立即收到一封回信。
是那位作家的回信。
裴悦然一面吃一面阅读邮件。作家很有礼貌地向她问好,说明了他的那部作品早在一年前便被人买下了改编版权,不过由于资金问题,一直未能开拍,所以也无法向她转卖版权。
看完裴悦然有些遗憾,她原本准备买下这部作品的版权后,吸引她爸、管清月或者温阳的投资,可惜被人捷足先登,只好写一封感谢的客套邮件。
她脑子还在转,噼里啪啦打下一串问候语,眼睛上下瞟,最后停留在那句“由于资金问题,一直未能开拍。“
倘若她找那个买版权的人投资呢?
裴悦然说到做到,又响起一阵噼里啪啦打字的声音,不过内容从问候语改为“得知购买者因资金问题无法开拍,深表痛心,可否给我他的联系方式,也许能提供资金上的帮助,将您的作品拍出来。”
写完带着期望的回复,她按下发出图标,心满意足地将碗中的酸奶喝完。
钟点阿姨收拾完猫窝,正好到时间,裴悦然送她出门,刚关上大门就听见手机铃声响起。她小跑着到餐桌旁,一看手机上的显示是韩唯英,笑了笑接通。
韩唯英的声音有几分寂寥,裴悦然听着不对劲,以为是他还为早上超话的事烦心,宽慰他想开一点。
她说完韩唯英却没什么反应,裴悦然听着电话那头韩唯英的呼吸声,明白他不是为早上的事烦心,轻声问道:“怎么了?是有其他烦心事吗?”
在电话那头的韩唯英拿着手机坐在飘窗上朝外看,远方夕阳染红了天空的一角,像无数飘逸的彩带,四处延伸。天空从浅蓝渐变为深蓝,到远处的黑色,夜幕即将降临,月亮却没有出来。
“我就是心累,可能拍戏久了,感觉很疲惫。”
“如果累了就停下来休息一下,等你拍完戏我们出去玩一下,或者好好休息十天半个月。”裴悦然走到阳台边,汤圆伸个懒腰,眯着眼看着她。
“悦然,我是不是太乐观了,或者说太自信了,觉得能拍到戏都是因为自己有能力。”
“你本来就有实力啊。”裴悦然一说,他们俩都笑了。
“唯英,你是不是对自己产生怀疑了。其实说实话,和你相处久了,就觉得你太单纯了。”
“我单纯?你怎么感觉把我说的像个傻白甜一样。”
“我说的单纯是相对于咱们这个圈子,你看,没有一定的实力和背景支撑,有谁能一直火下去呢?”
韩唯英沉默,清清嗓子说:“我不要火的,我就想踏踏实实演戏。”
“当然可以了,这就是你的单纯。有些人,是因为这圈子里的繁华,才踏进来,发誓要混个人样。有些人,刚开始和你一样的初心,过着过着,受不了他人的势力和冷眼,就变了个样。如果你能一直保持下去,就是一件好事。”
裴悦然说了许多,也不管韩唯英听没听,她自己讪笑,到底是年纪大了爱说话,自己一个人都能说一堆。但这些话又是不得不说的,她自个做演员以来,发觉人并不是全才,那些个做什么都厉害的,才是个顶个的天才。
演员的路可比她想的艰辛,这戏演的好不好,不仅仅是靠观众说话,想要得到业界重量级奖项的认可,那是难上加难。
一年里那些个不论好坏的演员,卯着劲演一大堆作品,可真正能红的,能称之为精品的,有几个。
演艺算艺术,搞艺术这一行,就是祖师爷赏饭吃。裴悦然是个后天的体验派,没经过专业训练,那就用心去感受,去沉浸着演。可她也明白,自个这个天赋和年纪,在演艺上是不大会有什么成就了。
韩唯英是不同的,他有天赋和方法,是个足够优秀和称职的演员。可这并不能代表他不会迷茫,爱因斯坦都会被人质疑笨,更何况他这个初出茅庐的十八线演员。
“我很对不起薛洋,他帮我拿到了现在的角色,不然我还会以为是靠自己实力拿到的。”
韩唯英难过地说,他眼前浮现薛洋受着伤说那些戳肺管子的脸,他是因为他才去做这种恶心的事,即便韩唯英没让他做。
这样的一厢情愿,换做其他人可以坦然地接受,甚至可以想这是一场道德绑架。可韩唯英很难受,一方面是薛洋的自残行为源自他,另一方面是他认识到他不一定有那个实力,可以挑战这个圈子里的潜规则。
韩唯英心里堵着块石头,卡在心口不上不下,挤得肉生疼。欢乐是很短暂的事情,人一旦意识到自己的无能,就会陷入情绪的低谷。
裴悦然默然,她这才意识都发生了什么,虽然并不知道内情。她想这时她能做什么,爱情令人觉得美好的一点,大约是相爱的两个人都想让对方开心。
“唯英,我虽然不知道你和薛洋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薛洋的变化不仅仅是因为你。他,之前在剧组的时候也向我表过意,当然没有发生什么。”
裴悦然在进组前就知道薛洋的取向,当他向自己示好时,她也吓了一跳。后来她意识到薛洋知道了她与东申的关系,他的热情与撩拨,不过是想拿一个好的资源。
“薛洋一直不温不火,我不大知道他怎么突然这么想火,但我知道他接触了一些圈子里有资源但,”裴悦然说到这,顿了顿,她想起蒋思哲,听管清月说,他是韩唯英拍的那部剧幕后的投资人。
“但很复杂的人。”裴悦然本想说很邪恶的人,一身邪气,上次陈静玉差点被他带走了。
韩唯英默默地听着,他这才完全意识到,不仅仅是这个圈子,每个圈子都是这样,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不甘与自我挣扎。
薛洋也许喜欢的并不是韩唯英这个人,他喜欢的也许是曾经淡薄、无所谓的自己,可最终连他也做不到所谓的淡薄。
“我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每个人只要不触犯法律,他有无数条道路选择,一旦选择了,就是无法回头的路。唯英,我知道你把薛洋当朋友,所以难受,但你不是神,你没法去救一个自愿的人。”
裴悦然说的话如同韩唯英在心里告诫自己的,可他没办法无视薛洋。他想薛洋说的那些话,是不是一个求救信号,求他帮他,帮他从泥淖中爬出来,可韩唯英不知道该如何做,他自己也许也是无能的。
“我知道,可我很想帮帮他,他不一定也这样选择,如果他能回头呢。”但他心里有个声音冷笑,不会的,他如果愿意回头就不会如此了。
夜幕已经降临,城市的街道灯火通明,没有灯光的地方隐藏在黑暗中,从高空无人会注意。
人生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