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终于在暴店镇盖屋了,也许他们的先祖冥冥中助了他的后人,那瓦屋在夕阳余晖下泛着青色的光芒。树丛横呈的潞水河边,暴店人走过去看到了有些嫉妒:杨家发了,发得来路不明。瓦房来年秋天盖起来,比预计的超了一年。杨丙尧没盖,有新房了,上土沃的旧房算在了他的名下,人不能不守着土地,离开土地就算有屋住吃啥呢?喝啥呢?关键的当下是要给两个儿娶媳妇,娶了媳妇便盖不起屋了。入冬,潞水结了冰凌子,草叶上,老树上,村口土路上的驴粪蛋上,冬日的水汽凝出来细霜挂在上面,日头一出煞是好看。
又一个来年,杨丙西终于把儿媳妇小彩娶回家了。人说小彩长了一张旺夫脸。那一年是暖冬,不说冬小麦了,天暖而水润,潞水河边的水草自然青碧得不真实,倒像是年画中的画一般。挨近阳坡地上,草不死,柳成土走着,想着,今年的冬日怪了。只有他知道杨家是怎么发了。外界的传说不靠谱,柳成土又不好解释,看小彩成了徒弟的媳妇,心也气势着,认为自己做了大事,与暴店镇人一起走过杨家的门前,傲气得很,常常打比方:“人呐,你们看看我徒弟,腿拐了不怕,就怕脑子好,人勤快,好田好地里什么长不出来,就怕又懒又不长进,再好的模样怕也枉然哩!”这样的话往往很打人,叫人面子难挂,可到底不服不行,人家卖豆腐都能盖起大瓦房,倒也触动了暴店人做买卖的心事。
冬天是来了。早在小阳春时,乡长和一干人走在发软的村路上,风还逼得人畅开了怀,乡长突然的就叹了一口气说:“今年的冬比往年冷呢!”那时节,在潞水边上,柳树和杨树叶子还未落光,风的确是见暖的,走过老街,脑门上还会出一层油汗,走过北街,杨家的青砖大瓦房大咧咧耸立着,乡长说:“看人家上土沃人,祖上吃得了苦,遗传到后辈上还是吃得了苦,不要小看了地主,那些年的地主都是有智慧的人,贫苦人只想着穷则思变,那个变字不是去思,是去闹,闹翻身了,看把人家老柳家的老屋子四流五散分成啥样子了?”跟着的人就回过身看,看到一山的景象破败得很。乡长说:“政策好了,政策面前人人得实惠,你们不要妒忌人家,有本事的拿本事吃饭,咱把暴店都盖成人家那样的青砖大瓦房,暴店就成典型了,就成社会主义新农村了,可惜人和人不能比。”
日子在新屋子里继续着,小彩的肚子里种下了杨家的根,小彩懒懒的不思进食,常感到冷。屋子里怕冷坐在火台上,屋子外面怕冷站在太阳下。马彩霞端吃端喝的伺候着,小彩贤惠地叫一声:“妈。”
进入腊月,年的景象又显出来了。先是班车一天比一天热闹,背着抗着大包小包的外出人员回来了,不是往年里最后几天拥挤着回来,是搬家一般的回来。大包的是铺盖卷,小包的是换洗衣裳,然后是满身的灰土,神色中阴郁,原以为出了一年门回乡带着经济回来了,结果什么也没有。暴店热闹了,满街道走着归来的人,男男女女,或在暴店的饭店里喝碗豆腐汤,或在街沿上显出等人的样子,突然有人看到了北街上有五间大瓦房竖起来了,有人打问,那是谁家起的房?最后知道是上土沃的杨家。回乡的女人中间就有心事了。天冷得发蓝,山冷得叫林子变成了穷人,官道上的土路冷实了,发硬,高跟皮鞋走上去叮幇叮幇响。有闺女看到杨家面前站着俩后生,眼睛在杨家门前停下了。杨家两个儿子是来暴店帮忙的,年关豆腐坊里来人多,豆腐需求多了,人手不够,闲着的俩弟兄当了下手。闺女们看着,仿佛被什么叫醒了似的,明白了闺女们看他们眼神中含了什么意味的东西,猛地就想到了自己:弟兄俩还打光棍呢。可身后的大瓦房明显比城里回来的人更吸引心,弟兄俩便笑,笑得勾魂,闺女们的心破例动了起来。那是一个不同于往年的年,闺女们打扮各异,都脱了土气,模仿城里打扮,认识小彩的跟了她往杨家去,明里是跟了小彩玩,暗里是相家底,看杨家上土沃是不是真如传说那样成了万元户。五间大瓦房洗去了杨家兄弟往昔种田人的痕迹,他们神色欢快,看那些闺女们夸张的话语和手势,看她们相互显摆着曾经在城里学到的精明,但很快她们彼此的心里就别扭了,明里暗里的,想和杨家两兄弟搭话。
杨家腊月里媒人跑欢了腿。
人活脸,树活皮,杨丙尧打心里明白了什么叫脸,那些被烟熏过了的,被时间装裱过了的,被黄泥糊弄过了的脸叫脸吗?叫!杨丙尧现在脖子上长着的就叫脸,那上面没贴金没贴银,糊了钱,钱能把世上所有的人心收拾干净了!
阴历年一过就是春天了。年意味着新的开始。种子可以在春天种下去,春天里,两个儿子相继定了婚,都是暴店的闺女。“五一”一个,“十一”一个,两个儿娶媳妇了。月圆花好,幸福美满。婚礼是杨家困顿的日子里最美好的全部,后半生的帷幕终于有了一个亮堂的开篇。热闹散尽的时候,那样的明月对杨丙尧来说,前半辈是没有见过的啊。杨家把日子过全和了。杨家牛气的眼神里,全是繁华岁月的自豪,突然的顺风顺水了,不懂得守财,也不懂得掩藏喜悦,没有克制的能力,见人手背了屁股上走,往日谦黠的神态一下子眉眼都力起来了,连早起咳嗽后吐痰的声音都想叫村上的人听到。
谁也没有想到,杨家翻身的喜悦中迎来了一件大到不能再大的事。事出得蹊跷,也轰动了暴店,轰动了县城,市里怕也轰动了一部分想发财的人。
出事那天,连续下了几天雨,上土沃杨家正叫了木匠打家具。屋子一时盖不起来,新家具还得打,不然稳不住新人的心。雨下了几天,木匠从院子里转到了堂屋干活,杨丙尧不时走进来递给木匠一根烟,木匠顺势压在了耳根上。木匠不舍得抽,等杨丙尧出门了收起来,攒够一包烟后好出去卖钱。木匠躬下背拿起墨斗吊线,吊好线,把左脚架在木凳的木料上,一下一下拉了锯,木屑谷壳一样漏下来。木匠说:“两个儿,就做一套家具?”杨丙尧二拇指上举着纸烟说:“两个儿,当然是两套,有你钱赚呢。”话不打折出来了,木匠一时无端的不快乐起来,抬起头却是蛮张了嘴笑:“你是吃了啥夜草了,肥得流油?”
这时候,乡长领着县里公安局的便衣走了进来,杨丙尧没有来得及回答木匠的话,乡长是什么人物,人家能来,起码要做出尊敬的举止。况且,咱这也不是政府调查研究停脚歇气的地方啊。紧着吆喝着两个媳妇递烟倒茶,一屋子人都万分荣幸的动了起来。自己反倒不知道该说啥话。乡长说:“听说你得了好处?不该做的做了,不该得的得了?”
这叫啥话?
乡长没有表情,来人一脸严肃。
乡长说:“人不能由着性子干,黄土都埋脖子的人了,没有学会安分守己,年过半百,到做下自不量力的事了。你呀,你呀,叫怎么说你呢。等着双手抱在胸前,挂牌照相吧。”
杨丙尧说:“乡长大人,这话?”
乡长说:“你一辈子没洗过澡吧?”
杨丙尧点点头满脸茫然。
乡长说:“这回叫你用消毒水洗澡。”
杨丙尧说:“我咋了乡长?”
乡长说:“你咋了你知道,跟了走吧,给你剃个精头,秤个体重,量个身高。”
杨丙尧说:“乡长是来寒碜我了?”
乡长说:“你只有照做的权利。”
声音压得很低,像一块石头一样压得杨丙尧喘不上气来。
杨丙尧被带到了乡派出所,进了这地方,心一下失落了,觉得自己不像一个人,很不正常,所有人的眼睛鼓出来盯着他,不知道自己犯了啥错,胆一下破了,满脑子空白,却看真切了墙上的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所有的传说都归总到了一个结局上。说是有一位中央首长到香港访问,看到了一个暴店出土的鼎,追本溯源一下查到了上土沃的杨家。杨家人不是生铁疙瘩经不起审问,全倒出来了。天价的文物,就算你刨了自己的祖坟你也是盗墓。一世没有称道的传奇,进了暴店乡,杨家落马了。没有参与这件事情的只有杨家的女人们和杨兵。人们终于明白过来了,一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会如此有意思,说不尽的兴奋,一段时间里杨家成了暴店包括全县的话语主角。
小彩把新生的儿子放到院子里的席子上,院子外老树上的禅鸣叫着,自从发生了事,杨家的豆腐锅冷灶了,见人的话少了,自家人坐在一起也不多话,不想看见人,见了人装了看不见,快快的走开。倒是杨家的院子里辣子一片,蒜苗一片,小葱一片,西红柿一片,艳阳高照,葫芦和灿黄的南瓜枝蔓儿胡乱伸爬到了院墙外面,还有几分过日子的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