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是王月娥。尽管王月娥已这这个世界上走至很远,但是在我生命中,岁月如此辗转盘桓,光阴如此流逝嬗变,都无法更改王月娥就是我的祖母。
祖母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时候,没有人叫过她的名字。可是这么多年来,曾经在那一方土地生长的人却没有人不知道祖母。老辈人叫“老葛家里的”,晚辈人叫“内窑婶”,次晚辈人叫“奶”。这叫法的统一点就是指王月娥。
二十六岁上,二十岁的祖父葛启顺被扩军南下,王月娥就守了一眼土窑,眼睁睁活了七十,四十四年间,苦守寒窑。曾经有人力劝王月娥改嫁他乡,但终是苦心枉费。那种形势上的安抚又岂能均衡王月娥内心的失落……
少妇时的王月娥眼神明亮而忧郁,土窑窟窿里的老鼠一样,令人陡生怜爱,却又拒人于一定距离之外。仲夏傍晚,王月娥穿了月白短袖布衫,双耳吊着滴水绿玉耳环,坐在内窑院的石板上走神。缕缕阳光透过枣树荫蓬的隙缝漏射下来,远远看去,神情恍惚的王月娥就像一个无法企及的诱惑,甜蜜而又伤痛。男人的视觉在这时大体是相同的,二十岁与六十岁没有多大区别。葛氏本家暗恋上了这位侄子媳妇。这种暗恋到底因辈份的节制没有弄出大的举措。可时令已入三伏,满山的山丹丹在风中闪闪地耀出了大片嫣红。
难得王月娥年华如梦却能心静如水。她因传统而忠心于祖父,她因本分而体恤关心族人,从未滋生杂芜之念。内窑院的枣树蓬勃着朝气和骚动。青石铺就的石板地却浑然冷冷。这冷冷中就有了那么一丝微妙的季节性悸动。那恰是文化大革命的脚步踏踏来临之前。在接踵而来的大革命潮流中,大风席卷了中央之国的角角落落,红颜薄命之虞的王月娥竟也不能绕过。
于是,在这场偶然与独特并存的浩劫中,历史执拗地把王月娥切入的主题。
曾经的王月娥是地主的小妾。慌山沟里的小地主既无万顷良田,也不敢为非作歹,最多多娶一半房小妾。葛启顺当时是地主家里的短工,进进出出在不同季节里和王月娥有了仔细的照面。最长的一次照面是土改前夕。那一年熬豆腐,葛启顺来帮工。熬浆熬到了一定火候,葛启顺进房端浆水,问题就出在了葛启顺看见了冬日暖炕上王月娥雪白一片。屋外喊塌天了,屋内的倒骇异地看得出神入化了。那一年的豆腐据说因祖父的憨胆点老了,但也仅用二斗玉茭从地主家换回了王月娥。这就让王月娥在最为动荡的日子里受了一些委屈。
1966年,国家最权威的报纸发表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它的目标是改造人的灵魂。山神凹虽处贫穷僻远的深山,而革命热潮则是“四海翻腾云水怒”。因为一些无法猜测的原因,一些乡村的红卫兵,把王月娥叫到砖高的请示台前定罪。红卫兵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要抓挖社会主义墙根的典型。内窑院的,因历史问题,你就算一个。”王月娥说:“社会主义是甚,山高皇帝远,借了胆,我也不敢。”红卫兵说:“你仇视社会主义,你是反革命大破鞋!”王月娥抬起头神经质地断然否认:“不敢”、“哪敢。”红烈的阳光把王月娥晒得如妖儿一般,楚楚动人。王月娥想:我一生从没得罪过人,咋好端儿被人黑杀了,这世道真是要坏规矩了。
这世道本就没有一定之规,一定之形的,水把山开成石,把石揉成沙,云成风生意,水随地赋形,规矩是甚?野花绣地。王月娥在请示台前早晚汇报了半年有余,红卫兵开始了内乱弃她而去,与往日的岁月不同处是她接下来的日子活得生硬而苦涩。
岁月辗转中老了王月娥,不老的是她的记忆。鬓染银丝的王月娥翻出日伪时葛启顺一张泛黄的良民证,手微微颤抖了几下,然后又轻轻折起压在了箱底。尽管那照片已经退色又有许多深深折痕,但王月娥对他倾注的感情,却如石下清泉。
有一个春天,终于从公社乡邮员的手里接到了南方的信函,落款是:“内窑院启”。王月娥的名字都省略了。字里行间仅是对他年已半百的儿子问候,只字未提王月娥。王月娥想:不管吧,儿是连心肉,只要葛启顺还活着,就有我王月娥的一天。
是等那归无定期的一天吗?
内窑院的枣树高大而繁茂,盘曲错纠的枝节伸向青冥的天空。王月娥拉着长长的麻绳把三寸长的鞋底纳得细密、匀实。灰兰色的外罩把一头白发衬得如一幅水墨写意,看上去有一种与世隔绝的雅致。有晚辈惊异地说,内窑婶怕要成精了,七十岁还纳鞋底。王月娥抬头笑笑,用豁了牙的嘴捋捋绳子,一针一针纳得瓷实。
王月娥在等那被遗忘了的那一刻的到来。1980年,葛启顺老大归乡领着后娶夫人,走回了他离别了近半个世纪的故乡。美人迟暮与王月娥比起来就少了一些韵味。
南方的小女人体态盈盈,一回北方就吵着要走,离心离肺的。择了吉日祖父回到了他的出生地。在走进内窑院时,王月娥正靠着炕沿捻羊毛。只刹那,王月娥抬起头时已是泪满双襟了。祖父说:解放战争打完,我就在南方成家了。王月娥含泪点头。祖父对那女人说:该叫姐姐。那女人说:姐姐,用开脸帕把脸开开。祖父说:“她要你用毛巾擦净眼泪”。祖母王月娥一脸悲啼。几十年了,擦不擦吧,擦来擦去都是一样的痛。
王月娥在葛启顺远走他乡半月之后,终于倒在了内窑院的土炕上。
王月娥说:四十四年了,我找到了水的源头。
这源头是怎样一种空无透明的凉,怎样一种凄怆冷冽。葛启顺临走时的话还在王月娥耳内萦绕:我会在死后把骨灰送来与你合葬的。这是对生命的祝福之念吗?还是姻缘变幻的不悔不忧?春日和风使枣树抽枝开花,秋日萧飒使枣儿泛红透甜,一样的时空流变中,美丽的景致就这样保持了一生预约的守侯。
王月娥,我的祖母。当我以一种过早到来的苍老的目光悲哀地看进了三十年时,三十年前活着的王月娥——你可知日月与你几近遥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