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漆漆的，李宽成走在街头，一只手电筒忽亮忽灭，他似乎被苏红闺女的事弄得苍老了，老脸纵横着尘土，几天没洗脸了，手在脸上搓几下还能搓下泥。见不得人，以往张扬骄横的性子一下收敛了不少。一见人心就狂跳，一惊一惊的，旁人在他面前不敢张嘴，一张嘴他的脊背就汗津津的，好歪话似乎都是冲着自己来了。他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就想找一个人分析一下，是否是自己错了？错在哪里？他和苏红有那事，可每次都结局很残，残到没有开始就结束了，每一次苏红那副牛拉不回来的劲头刚起，他还没来得及脱利索了，快乐就炸了。
他和苏红的认识要说该是老早了，一个村庄里，他早就知道苏家第一胎生下了闺女。她和耀亮没有结婚前，他知道苏红在外面做小姐，如果苏红不做小姐她不会嫁给耀亮。苏红要他替她保守这个秘密，村上人都知道她在外地打工，只有他知道苏红在外做啥。李宽成是跟着做装潢的表弟去歌厅撞见苏红的，他坐在歌厅的暗处，他一下没有认出来，昏暗的灯影下鸡看不成凤凰，那就是苏红。表弟上上下下摸苏红，那笑声浪了几下后闸住了，因为那双眼睛冲着了自己。他当时闷着出不上气来，就想找个地儿大大的出几口气蹦几个高。苏红看见他，随即神情就很陌生了，甚至眼前无他。他在黑暗中看着苏红，长成大女子了。他知道苏红家里穷，一家人的负担都在苏红的肩上，可偏偏不知道苏红用这种工作换钱。他当时想问苏红点什么，可什么都问不出口。那一晚离开时苏红说：“你不要回村乱说我在外做啥事，我只是陪唱，我又不出台。我做啥事都不是为了幸福，是为了生活。”李宽成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他有点同情苏红，她父亲长年病着，屋子里中药不断，她母亲一个妇道人家，地一趟家一趟拉扯兄妹四个不容易。那一次分手后李宽成再没有见过苏红，过年都不见苏红回来。后来李宽成做机砖发了，就想谋个荣誉，他到县宾馆见领导，在大堂里等人，大堂的另一头的沙发上坐了几个人，其中一个挺像苏红，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刚好苏红也看他，他就想过去和她打个招呼，不想苏红很不屑地把头扭到了一边。可他不相信那不是苏红，决定走过去近距离看看，见她站起来快速地走出了宾馆。旁边相跟的人说，“你高眊低照啥呢？是不是瞅人家女子屁股性感了？”李宽成说，“我瞅那出门的女人是孝良村的苏红。”旁边的人说，“胡扯蛋，那女人可像是在道上混的，怎么能是你村的苏红。”道儿上的也分三六九等，瞅苏红那架势来宾馆一定是要钓县上重量级的人物。那之后李宽成就想认识苏红，对苏红有了几分渴念，有时候就想苏红在灯光下的样子，脸色光洁而柔软，眼波流转，夏天露肉的地方隔着距离也能感觉到洇洇的热气。以往看见苏红总觉得辈分在哪里搁着，现在和苏红之间哪有辈分存在，就剩下了男人和女人隔着皮囊的心动。
李宽成找苏红不费一点劲，通过表弟就约见到了。
李宽成想那个秋天的午后，他在一家宾馆里见到走进来的苏红，苏红一身绿衣看见他时警觉了一下，或者说是感觉看错了人。一开始他也有些不好意思，他说，“苏红坐。”两个人彼此都心照不宣。他把一个苹果掰成两半递给苏红一半说，“世上的事奇怪，我找你也没啥，就想知道你苏红在做啥。你做啥不要紧，我就想告诉你我做机砖发了。”苏红抬起身站在窗户前说，“知道你大发了。”李宽成说，“没啥大发，就想找你来说话，自从见过长大的苏红，我的心就像遭劫了的难过。你说我赚了钱，钱也不能叫外面的人拿了，我还是想着对本村的人好。”苏红翻了他一眼说，“要是没啥的我走了。”李宽成便觉得自己实在是没意思，松了松紧张的胳膊说，“苏红，你说你要啥？想要啥？”苏红说，“我想要给你个没意思。”李宽成“呵呵”笑了两声说，“你真走啊？”苏红果然不说话就要走。李宽成比苏红大十几岁，往常在村街碰见了总是把苏红当黄毛丫头，和她说话也透着长辈的热情，现在的苏红变得标致了，因为表弟自己要把苏红当女人使，角色转换得有些别扭。李宽成伸出手想拉住苏红的袖，那手抬了几下都显得发沉。一时不知说啥便喊道：“没啥苏红，我就是想给你个零花钱。”苏红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李宽成感觉自己很没有意思，喊人家来做啥？喊来了该做啥没有做了啥，苏红果然是给了自己个没意思。这件事之后他做了一件更没意思的事，这事叫苏红恨上他了。
那时苏红在乡里谈了个对象，是个木匠叫王伯当。早些时候木匠也吃香，多是几斗粮食几个工，比种地强，改革开放后木匠就算是手工业了，人家在乡里开了一个家具店，一时结婚嫁闺女的人家都到他店里定做家具，买卖做成了生意，苏红家里人就盼望这门亲快快成了。李宽成去王伯当的店里定家具，说起当下的社会就引伸到了当下的城市。社会的变化是根本看不到的，像土地上生长的形态各异、色彩缤纷的花朵。他就在这样一个谈天说地的环境中说到了苏红，打一个不太恰当的比方，他说苏红现在长得叫人过目难忘，是驴粪蛋外光里不光。不仅说到苏红的长相，还有苏红的职业，讲到苏红的职业李宽成变得热情而迫切。感情是最自私的，最不容别人与自己分享。王伯当把苏红的事闷压在了心里，一段时间里成家过日子是一件很迫切的事，可如今他突然发现很生疏了。李宽成当时还不知道他们互相选择了对方，只是想泄泄自己的郁闷，这种事谁也不好去传话。没有人故意要变心，你爱月亮时，月亮能来到你的脸盆里，你想着月亮的好时，月光能照满你的床铺和家具，当你不爱月亮的时候，你闭着眼睛都觉得眼睫毛支着个缝，那月光很刺眼睛。李宽成的闲话导致了两个人的爱情解体。李宽成觉得自己做下的事不对，可他们的爱情也太经不起考验了，自己又不是伟人能改变了乾坤，最主要的还是你苏红结婚前不守妇道。
想着这些，李宽成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村口上，抬头看天，刚才，天空还有一片光，现在朗月没有了，黑暗的世界里闪烁着难以扑灭的星星，李宽成开始怕光，一个光点的出现都叫他精神紧张成为负担。他必须把自己心里的话说出来，只有说出来才能证明他清白。李宽成走出村口，站在收秋后的农田里，有一阵风刮过来，栖集在农田里的各种鸟趁风翔起，四下一片生动。刮过去的风依然没有刮走他内心的困扰和忧虑，他开始恨自己为啥要跟着老公家去验血？为啥苏红就一定说我是她闺女的爸？他的心搅得难过，既然对谁也说不清楚，对谁也不能讲，那么他现在就想把自己站成个木桩。李宽成知道自己待不了多大功夫，心虚心慌心乱，很难继续往下待，况且太晚了回家老婆盘问起来扯啥谎交代？儿女都大了，听了谣传对他们的以后是有影响的，儿女心中对自己会咋啥的评价？他调转身往回走，走得急，不知为什么他走进了一个昏暗阴黑的房间里，看不清楚格局，过了黑夜那么长的时间，“你呀？”李宽成听见是桂仙，他心慌意乱走进了桂仙的屋子。桂仙从来都是一个人讲话，从来没有和人讲过话，年轻的时候不知叫什么人弄得怀了娃，一个一个刚出生就都叫人抱走了。年老了，父母都死了，桂仙一个人，她养下的娃连她门前都不走，有这样一个妈他们觉得丢人。李宽成长这么大没有进过桂仙的屋子，冒闯进来才知道桂仙的日子过得和垃圾堆似的。“你呀。”桂仙的声音像是从枯井里穿出来，锈涩、粗糙、沙哑、模糊。死一样的空寂，他连桂仙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黑糊糊的土房里对他有种很奇怪的安抚，死气和酸腐扑面而来，他这下看清楚了桂仙坐在土炕上，土炕周围堆着垃圾，那样静悄悄的坐姿，显得出奇的安静。
李宽成说：“我遇着难了，桂仙，你可知道我遇着难了？”
桂仙堆满皱褶的嘴揪起老高说：“你呀。”
李宽成突然觉得桂仙不是人，是神，她有预测未来的能力。他摸索着踩着脚高脚低的垃圾往炕跟前走，他想看到桂仙的脸，从来那张脸都是低着头，只见过那双枯枝一样的手在世间裸露着，那张脸是什么样子呢？李宽成看不见，和白天一样只看见桂仙的脸和眼一起窝进胸脯里。
李宽成说：“桂仙，你不是人是仙对不对？”
桂仙笑了笑，毫无声音的笑，只是感觉桂仙的嘴从左错愕到右，瞬间李宽成木着的脸僵硬地站着一动不动，他觉得他的心可以在这里安歇了。
李宽成说：“你是明白人，我知道你是明白人，你把每个孝良村的人和事都看得清清楚楚，你也一定看得清楚我？我遇着难了，见人我出不上气来，黑里睡觉我也出不上气来，我和你说我和苏红没那事，可我曾经对她动过念，她那闺女不是我的，她那闺女是野男人的，她害怕世人知道她的从前，她从前是一只鸡。桂仙你说，我过得了这个关口么？”
桂仙一动不动听李宽成讲完，衣裤包裹着的身体在黑暗中虚虚实实地晃了一下。李宽成明白桂仙听懂了。果然桂仙是神仙，是藏在人世间的高人。
李宽成说：“苏红结婚后我和她好过，不成事，我是男人，桂仙，你知道男人天生是为了征服女人才来这个世上，苏红没有拒绝我，我知道她是怕我在外面乱说她的从前。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自然，我和她后来就自然了，可越自然越不成事，不是我出问题了，是命，是她刀子一样的话割得我难过。那闺女不是我的，我知道，我不能和人说，我不能和老公家说，他们板着脸，那脸上的答案都在苏红那里，可我不知道苏红为啥要说是我的闺女？桂仙，你是仙界来的，你在人世上吃苦，你把啥都装进了心里，你会算人的命，我知道你会算。你说，我是不是遇着难了？我是孝良村的村长，我害怕在这个命案后面当典型，你知道我当这个村长，我是把做机砖的钱都用在了选举上，我摊上这事，我的命运就要改变了，人就活一世，我不能船到河心就翻船啊。”
窗户上映照出一丝光，慢慢的光照开，月明出来了。月明照得李宽成脸上一派虔诚，确定无疑的眼睛里溶注着真诚无邪，他哀巴巴看着桂仙。
桂仙的侧面看上去眼睛深陷，发辫后垂，不置一言，那袖套垂下时伸出来的手指，纤长而枯瘦，那些捡拾回来的垃圾被窗户上的月明照得泛出丝丝缕缕的光，身后的风吹进来，那喧哗声一涌一涌而起，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快。很奇怪，李宽成并不觉得怕，怕是身后事，他现在不怕，他身后月明像刚擦洗过的玻璃窗，透彻明亮。他看到桂仙的脖子下空空的，一丝粗重的气息都没有，她像撑着这一堆垃圾的大柱，纹丝不动。李宽成想，桂仙是睡着了。桂仙你不能睡着，我来求你给我一个结果，明天我把你的垃圾卖了，给你找个闲空着的屋子，孝良村养你，要你干干净净活个老人。我现在只求你给我指明我该怎么办？我知道那女子不是我的，可我偏偏不能叫世人知道我还和她妈有牵扯。桂仙，你知道那女子是做啥吗？在城市里做鸡，和她妈当年一样。桂仙，你知道耀亮买下的四轮车是谁的钱？一半是我给苏红的，一半是他闺女出门赚下的。桂仙，你说话，我明天就叫你搬家。
桂仙张开手臂怀抱着什么，嘟囔了一句：“不，我的，我的。”
李宽成明白桂仙的话在此时有多金贵，沙沙做响的碰撞声是桂仙的道场，桂仙怎么舍得离开？桂仙说“我的，我的”那不是我的，我不要。对！
“桂仙，我不要？”
李宽成的眼里涌起了两泡泪水。桂仙扭转了头，长这么大，他第一次看见桂仙的笑，桂仙的笑蛮有劲，一点都不松垮，看不出她内心深处埋藏了什么悲苦，那笑简单得就像从心里反射出来似的。接着桂仙悄声细气地埋下了头。李宽成觉得桂仙的笑蹊跷，像禅一样，叫他不明白。但桂仙能笑说明事情有转机，回想刚才桂仙的笑像一道激光，直射他的眼睛，李宽成被那笑激动得气虚神疲，由不得自己跪在地上“梆梆梆”磕了仨头。他奇怪他在桂仙跟前咋会没有一点力量呢？
李宽成走在月夜下，一路上泪眼婆娑，脆弱的心似乎经受不住感情潮水的激荡，只有桂仙知道他灵魂深处的隐痛。桂仙桂仙，你救我，只有桂仙你能救了我。月明下李宽成摇摆着，推移着，他再都不能像从前那样称雄发威了，他唯一的主心骨在身后那个堆满垃圾的屋子里，她是唯一在这个世界上值得倾述的人，我从明天开始见人三分笑，对，桂仙你那笑是告诉我，我以后不能张扬了，你是叫我绵里藏针哩，叫我做孝良村的笑面虎。李宽成走在村街上，像走在草皮毯子上一样被风张起，贴在谁家的门窗前了，他惊惧地拍门，发现门虚掩着，原来是自家门前，他的糟糠妻在门口站着一脸担心。他很不自然地笑了，笑容颤悠着悬空后又落回到原地，李宽成恼怒地吼到：“这么晚了在门口等啥？不睡，不怕狼叼走你！”
李宽成的老婆不声不响闪过一边。
李宽成又转回头说：“你咋跟个鬼似的，不知道笑？”李宽成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精气神全然被这两声笑笑散了。
老婆黑在大门道里，惊恐地睁着双眼看着李成的脊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