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兵走的那年老屋的墙上糊着一九八三的报纸,报纸的外面贴着“保家为国”白底红字奖状,奖状的旁边是杨柳青的年画。窗台上放着一面圆镜子,镜子是一九六三年单冬花结婚时的嫁妆,上面有毛主席的军装肖像,下面是对称着的六朵向日葵。靠门的墙边有一口老柜,上面放着手掌大一个相框,是张孝德当兵时带着红花的照片。儿子的照片成了单冬花的精神寄托,每年往来的信件,看后保存到小包袱里,信件成了单冬花克服困难的力量。
儿子在外,家里没有亲戚人脉,出社会之后更要靠自己,没法靠关系,所以在外的人加倍儿比家里的人难。从儿子的信中,单冬花知道儿子一开始在部队上喂猪,把部队的猪当了自己的亲人,后来不喂猪了进了后勤上,因为是乡下走出的兵,一旦受了部队上的教育,人就变得讲究忠贞,认定了自己的工作,从头到尾不生二心。部队中人情味特别浓,不分你我,新兵蛋子,互相帮助,勤勤恳恳的老实人总是会受到重视,这样,三年后张孝德又调动往军区给领导当了生活秘书。张孝德后来复员到北京某房管所工作,通过关系把孝勤安排成援疆工人,又把姐姐家的哑巴闺女安排在省城一家福利院,并让她成了家,这一系列的改变让卵崖底人很是刮目相看寡妇单冬花。
单冬花还记得当兵五年后的秋天,张孝德回乡探亲,到家时已是黄昏时分。卵崖底的人知道张孝德回乡了,都聚在张家的院子里,人们的兴奋程度就像是过年,毕竟是走了五年的人,单冬花看到儿子个子高了,人壮实了也白了,再看那张相片,觉得不一样。卵崖底的水土不养人,个个儿养得黑干细瘦,还是外头的水土养人啊,看人家孝德根本就看不出是卵崖底人。一轮皓月当空,人们发现单冬花粗糙的脸上有了水分,被月亮的光笼罩了一层神秘的笑容,笑容生动着过日子的不易和忧伤,卵崖底的人被什么东西感染了,大伙都齐齐开始同情单冬花的不易,31岁守寡到40多岁,寡妇门前居然没有任何是非。培养出这么好一个有出息的儿子,也算是命好之人啊。单冬花烧了热茶,村庄里的男人才发现这么多年来是第一次进张家。屋子还是早先那样没有添一件新家具,日子过得简朴。他们并不推辞,端碗时却轻手轻脚,喝茶只是站着,更不随便说什么,只是听张孝德说。轻里有一份敬。单冬花说,你们坐呀,怎么都不坐,所有人都不坐。喝完一碗又喝一碗,张孝德看到了母亲在卵崖底人心里有一种地位。
张孝德忍不住问起了姐姐,单冬花不语,张小梅是单冬花的一个痛点。有人应答,你姐嫁人了,过几天叫她回来看你。也该走动走动了,这么多年哪有闺女不上门认娘的道理,再不认就忤逆不孝了。张孝德想知道姐姐嫁了什么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股野风吹过来,呼啦一下吹乱了单冬花的头发,单冬花的习惯还是早先,用手往后掠了掠,这使张孝德猛然看到母亲头发的颜色已十分相似于斑驳的老墙,灰白而没有光泽。单冬花不说话,倔强着,背转身,母亲的样子让张孝德心中打鼓,但同时又有点儿意外的高兴。
谁知单冬花出其不意地说:“嫁了个二流子。没脸回来。”
家丑不外扬,喝茶的人就都开始放下碗找借口告辞,单冬花也不留,女儿触痛了她的心疼。张孝德看留不住就一一和大家告辞。这时候张孝勤去乡里送豆腐回来了,人搭了黑,一进门一身风尘,看见张孝德,有几分不好意思。单冬花说:“你弟弟也不念书了,不是攻不起他念书,是他自己死活不想念,就在家和我一起磨豆腐。不是人才的命就安心做个受才!”
单冬花一心想攻出一个读书人,能走出一个读书人是一个家族的脸面,可她没想到两个儿子都不好好念书。她这一辈子都是赌气在活着,家中能走出一个读书人构成了她生命和理想的明天,这是她心底藏着的一个夙愿。眼下她只能感叹自己命不好,生活磨砺使得她的悲凉已不放在脸上,说此事时单冬花平静中有几分刚强。
张孝德在家住的几天里听孝勤讲了姐姐的事,孝勤告诉张孝德,都说带走姐姐那天,二流子掏出的钱不是真钱,是一沓鬼洋,他就欺我们家没有男人,咱俩找他去,我就想打他一顿出下这几年的气。张孝德想不出姐夫的样子和做派。决定要回部队的前一天,张孝德借口和孝勤去送豆腐背着母亲去看姐姐。
兄弟俩打听着走进姐姐院子时被一个流里流气的人挡住了。三间石板房,参差不齐的院墙豁牙缺口,灰白的颜色是曾经刷过的石灰,一地的枯枝败叶。和周边砖土结构的四合院相比更远处立起了几幢全砖楼房,对比告诉了张孝德这户人家的穷困潦倒。屋子里姐姐在喊叫,不一会儿,一个孩子降临了。哇的一声啼哭,惊世骇俗,接生婆说,你曹家有后了,是个小子。这句话使得院子里那个流里流气的人也如同床上的姐姐一样,幸福得微微颤栗。张小梅在屋里知道弟弟回来了,无声的泪流下来。张孝德听见屋子里的姐姐说:“外甥像舅舅,我的儿将来会有大出息。”院子里流里流气的人握住张孝德的手,扭头吐了一口唾沫说:“双喜临门,今儿我请我两个小舅子喝酒。”他哪里有钱买酒,不过是一句谎话。
见到姐夫,张孝德就有了某种直观认识,姐夫那一惊一乍的虚样,他明白了当初姐夫演的那出戏,这样的家庭娶妻是很困难的,他用一种卑鄙龌龊的手段把姐姐弄回家,生米做成熟饭了,说什么似乎都已经是多余。张小梅把屋外的人支走和弟弟在屋子里说一些心里话,她知道母亲还怨恨她,就想有一天母亲能够原谅她,否则,和旁人一说起娘家人来,就有被妈抛弃的滋味,人前人后都挺不好受的。张小梅突然停下了哭看着孝德说:“你的话妈听。她一辈子重男轻女。”
张孝勤说:“他是拿着鬼洋羞辱妈,你和他离婚,只有离婚妈才接纳你。”
张小梅说:“人嘴里没好话,他那天拿着的上下是两张真钱,中间是纸。”
这句话叫孝德心里很难过。张孝德安慰姐姐不哭,月子里忌讳哭,容易伤身子。张小梅控制不住自己,一座山的背面是娘家,她已经五年没有回家了。看着弟弟她不能说自己看走眼了找了这样的男人,男人好坏是自己跟了人家的,娃也生了,只能放大他的好。还想着填补娘家呢,看来以后的日子全靠眼前的这两个弟弟了。说话间一个四岁的小女孩走进来,看见有陌生人在,怯怯的站在门口不言语。张孝德蹲下问:“你叫什么名字?告诉舅舅。我是你舅舅,想要什么舅舅给你买。”
张小梅说:“叫芬芬。大弟,她听不见,是个哑巴。”
时间对于张孝德有点残酷,这个家,让他一下成熟了许多。他恼恨那个人,也不想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姐姐一生的幸福就在他手里毁了,是姐姐心甘情愿被毁了。张孝德放下一些钱,又放下两身普通军装,明知道那个人穿了军装又要在世人面前吹牛,但是,因为姐姐他什么都不去想了。
张孝勤出门站在那个二流子面前捏紧拳头说:“你敢欺负我姐姐,小心卸掉你一条胳膊!”
二流子“扑通”就跪下了,指咒发誓说:“让你姐说,我要是欺负过他我就不是人!我是能力有限,穷家过不了富日子,你们只要给了我能力,金銮殿大,只有你姐一人坐的份。我要是待她不好,我自己解决半截去见你们行不行?”
一个人都这样了,你想打他举不起手来,还能怎样。一只猫滚着地上的搪瓷碗咣啷啷响,村里看热闹的人都来了,芬芬倚着门,咬着手指,一脸惊恐的样子。张孝德不忍心再看,拉着孝勤就走,失落,无奈无法抗拒的落荒而逃。
张孝德看姐姐是瞒着母亲的,其实走了一天的人瞒是瞒不住事的。单冬花对女儿当初的行为她发过誓一辈子都不见,看着张孝德低沉的情绪,她明白闺女的日子比她想像的还要糟糕。单冬花说,知道你去看你姐姐了,她日子过得可好?
时间已经化解了单冬花的怨愤,跟前站着的两个儿子已经成人,生活教会了她松紧适度,快慢自如,艰难困苦都走过了,看开看不开,都已经无法找回当初。
张孝德便不捂什么一五一十讲述了姐姐的现状。单冬花一句不插话坐在床上听,张孝德告诉母亲,姐姐这一辈子命该过好,可惜因为爸爸早逝,她是舍下自己照顾这个家,如今的结果也不能完全怨她。姐姐找不到好的结婚对象,多半受限于环境,她没有读过书,在看人上难免走极端,尽管如此,姐姐对人性也不曾失望,老说那个人的好,怕我对那个人产生成见。姐姐用不带成见的心来面对生活,她说那个人虽然满嘴跑牙,但也是一个有意思的好人,他是掏心挖肺想对姐姐好,可惜穷日子限制了他。
单冬花回答:“屁!”
张孝德看着母亲说:“妈,你可能不知道,姐姐的大闺女是个哑巴。”
单冬花咬了咬牙说:“外头人不摸底,我是经见过了。我怎么不知道他是什么东西,睁眼说瞎话,偷鸡摸狗,人想不到的事他都做得出来。骗吃骗喝叫人打过好几回了,每次打了都完好无损,人说小梅的女婿经打,恢复快,这也叫好名声?没个人样,谁都瞧不起他,你不要叫他姐夫,小心污了你的嘴。那闺女哑到什么程度?可听得见人说话?”
张孝德说:“听不见。长得好看,和洋娃娃似的。姐姐说他脾气好,骂他几句也不恼,也不还嘴。喜欢露头抛脸,虽然不下力气,要是家境好有背景,说不定也算是乡里的一个人才呢。姐姐有一天领着娃回家了,妈千万要认下她,姐姐心里一直牵挂着妈呢。”
单冬花的泪一下就溢满了眼眶。她可怜那哑巴闺女,上天为啥不叫那个二流子变成哑巴,怎么偏偏就降到了还没来得及活人的娃娃身上。
娘俩不说话,看着窗外的槐树和枣树,秋风起了,成熟的枣儿被刮下来,有鸟啄食。娘俩共同回忆起了那些年孩子们在枣树下玩耍,刚放学回来的张孝德扔下书包跑出门,张小梅一下揪住了他:“你不做作业往哪跑?妈磨豆腐,我来管你,不做完作业不能耍!”
张孝德说:“去你的,你管我算老几?”
张小梅说:“你不作业,我就是老大!”
“啊呀”单冬花叫了一声“小梅,浆开了,忘记了退柴。”
恍惚又觉得不是从前了,吓意识地说了一句从前日子里的话。眼前哪有女儿。
此时窗外老槐树上飞走的麻雀又飞了回来,舍不得眼皮下的那一树枣子。张孝德走出院子扬手撵树上的麻雀。
单冬花也起身走出去说:“不撵了呀,叫它们吃,能吃几个枣子,肠胃加一起没有一颗豆粒大。”
张孝德看着单冬花走进西厢房,似乎对姐姐以往的恨已经消解一大半,这就是他善良勤劳的农民娘。
西厢房里,如今已经是用电磨豆腐了。豆香飘出来,顽固持久地弥漫在张孝德身体周围,是一股湿润感觉的香味,那香味崔开了记忆的花,记忆被时间的铁锤夯实过多少遍,有生命从幼稚到成熟过程的痕迹。
“退柴!”
柴从灶火拽出来扔到了屋外,一股青烟。姐姐先用锅盛一盆豆浆,点一勺浆水于其中,再用这带了浆水豆浆一勺一勺点大锅里的,如此数回,豆浆一点一点清了,豆腐花一层一层地起了,待豆花凝成块,轻轻捞起集于一个大大的竹筛子,用勺子挤压成形。这时候屋外早已经站满了人等着起豆腐。张孝德记账,豆腐一块一块被取走了。眨眼功夫过去的景象已经模糊在大脑里,那些可都曾经接应过张孝德的呼吸呀,姐姐不在这个家了,这个家里还有姐姐曾经的记忆存在。
单冬花喊:“孝德啊,在外吃呢还是回屋里吃?”
儿子归队,娘亲的最后一餐饭似在从事一项艺术活动,那一声喊洋溢着一股爱意喜气。
张孝德说:“妈,咱在院里枣树下吃。”
单冬花掂着小脚端着碗送出门,张孝德迎上去要接过来,单冬花不让,屋里只要是男人,饭菜就得女人来端。张孝德便坐回到枣树下的石桌上。四样小菜青绿红白,一碟儿凉拌黄瓜,一碟儿红萝卜丝,一碟儿葱油豆腐,一碟儿春天的腌香椿牙。饭是小米稠粥,粥里煮着红薯、黄豆。吸溜一口稠粥下咽,有如往返于红尘净土,闹市幽谷,便觉得两掖下有清气浸润,鼻息之间,胸腹之间,腻烦全消了。单冬花看着张孝德的吃相,活人的精儿魂儿梦儿根儿全来了,她想她该原谅那个不孝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