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愈来愈深了,浓了。
苍白的云懒散地走过空虚而没有声息的田野,在十里岭头上消逝了。白天愈来愈寂静,一切好象被霜寒冻僵了似的,太阳朦胧得光芒尽失,有鹰贴在蓝天上飞翔。
王福顺和二宝坐在火炉上,面对面教学。二宝膝盖上放了一快木板,有写字本和课本,这是王福顺想出来的点点。以前那种台上台下授课方式因天气变冷让王福顺感到很不舒服,坐在火炉上边人就暖和多了。
二宝感觉不是那么好,时间一长煤烟熏得有些头晕。二宝不敢说就频繁地出外撒尿。学校和德库家是一个茅坑,以往上茅坑,要是有人在里边墙上总是搭条裤带,现在不知道因为什么二宝去茅坑老碰见翠花姨在茅坑蹲着,墙上却不见了裤带,二宝很尴尬。对茅坑上的翠花说:“翠花姨,咋不搭条裤带在茅墙上?都撞见好几次了,为什么老占茅坑?尿真是太多啊。”翠花边系裤带边往外走:“不好好上学,老往茅房跑是不是想偷懒?”二宝说:“不是偷懒是煤烟熏得我喉咙麻辣,想出来透透气。”翠花问:“王老师在教室做什么?”“看书。”“看什么书?”“外国书。”翠花走了几步又返回来等二宝。等二宝出来翠花说:“回到教室告诉王老师说我找他有事,要他来当中院一趟。”二宝说:“找王老师自己去好了,有什么事不能和他当面说要我传达?”“认识了多俩字就学会犟嘴了?告诉王老师就说我要他来拿鸡蛋。”王福顺来到十里岭后见翠花和李苗没事取了麦竿编草帽辫,问她们编一个草帽辫要多长时间。她们说20圈要一天时间,拿到山下买6毛钱。王福顺算了一下一天卖6毛10天卖6块,一个月卖不到20块,王福顺决定以后买她们的鸡蛋来贴补生活。后来王福顺发现她们该编草帽还编草帽,倒是两家因为鸡蛋买多买少有了一些脸上脸下的话,话不是太难听但话里有话。王福顺又决定一家供一个月鸡蛋,谁也不让吃亏。
二宝说:“我妈早上才给王老师煮了鸡蛋,你把鸡蛋给芳芳姐姐煮了带到学校吃吧。”翠花有些吃惊,“你妈给王老师煮过几回鸡蛋了?”“好几回了,王老师还给我妈送过东西。”翠花越发地吃惊了:“送了什么东西?”二宝说:“好东西,我妈不让我看是用纸包着。”翠花想自从王福顺不让到学校听课,自己一天钻在当中院什么也不清楚,现在倒好人家都送东西了自己还凉着瞎想。“回去告诉王老师说我找他有事紧着商量。”二宝唱着“也棵呀小柏杨”蹦蹦跳跳地走了。
二宝走进教室和王福顺说翠花找他,王福顺抬起手表看了看安排二宝写生字,说:“去去就来。”
王福顺不知道翠花找他商量什么,知道找他一定是有事,没有多想就走进了当中院。王福顺在门外说:“找我有事?有什么事?”
“进来说话,不就知道了!”
王福顺进去坐到炉台边,火台上烤了一把南瓜子王福顺抓了磕起来。
“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想你的鸡蛋一定快吃完了,我准备好了要你来拿。”
王福顺说:“我正好没了。”
翠花就想,明明李苗给你煮了鸡蛋,你倒说没了。就说:“是不是喜欢吃煮鸡蛋?我在锅里给你煮着呢,你等三五分钟就好了。”
“李苗也给我送了煮鸡蛋。”王福顺说:“德库有没有来信?外面不知道是啥情况?”
“能有啥情况?天当被地当衣,干一天活赚一天钱活一天呗。”王福顺听翠花这么一说一口白雪雪的牙一露笑了起来。翠花打了个激灵,眼睛看着定定的就直了。因为屋里暗王福顺也没注意到这个现象,觉得这屋里比他刚来的时候干净多了,好像还有一股香胰子味飘出来起起落落。
“听说你们过了年就要搬到山下,地契也买了,房子要等到明年春天起?”王福顺问。
“搬不搬吧,搬下去又能怎样,还不一样儿围着山转。”
“围着山转不好?”王福顺又问。
翠花觉得自己的眼睛都有些酸了,话还没有进入主题,就撇开王福顺的问话说:“一个人在山上挺孤单吧?”
“孤单?要说不孤单是假。”
翠花说:“那你夜里睡不着不想事儿?”
“想啊。从教导主任落到现在这一步,想起来就一肚火。你想,人家借了我的事去告常小明,还打了我的名义,我说不是,谁信?”
“我信。”
“你信?”
“嗯。”
王福顺又笑了起来,“你信能顶什么用?你是咸吃罗卜淡操心。”
翠花说:“真看到他俩贴在一起了?”
王福顺说:“不说那事了。”
翠花想我偏要说那事,我不光说那事还想做那事,我不信你王福顺不想那事,就往火台边走,这一下王福顺看到了翠花的眼睛,翠花的眼睛迎着窗户的光亮象要鼓出来,真是一对儿毛眼眼啊,花花当初看他的眼神也是这样。
王福顺觉得应该走人,站起来端起放鸡蛋的脸盆,翠花不管不顾上去一下在背后抱住了王福顺的腰,王福顺没有想到有这么胆大的女人吓了一跳,一回身一脸盆鸡蛋碰了翠花胸脯,跌落在地上。这一下翠花是一点心思也没有了,想那一脸盆鸡蛋,那是6只母鸡一个月的努力。翠花定了一下神蹲下去用手往脸盆里掬那碎鸡蛋,王福顺赶忙掏出50块钱,王福顺说,“掬起来喂了猪吧?”翠花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哭了,这一哭让王福顺有些不知所措,就想起了李苗,应该叫李苗来,那鸡蛋除了猪吃,人也能拣出来不少,翠花一个人哪能吃得了?
王福顺往外走时,李苗进来了。
王福顺前脚走出教室,二宝后脚回了井下院,问他妈要东西吃,不知道为什么二宝老是感觉肚饥,早饭等不到午饭,午饭等不到晚饭。李苗说:“饿死鬼转生的,火台上有两块煎饼拿了吃去,不要误了上课。”二宝说:“不急,王老师和翠花姨商量事去了。”李苗说:“商量什么事去了?”“谁知道商量什么事去了?我又不是王老师肚里的蛔虫。妈,你和翠花姨为什么老问王老师干什么说什么了?烦不烦啊!”李苗还想问二宝,一转身发现没了影子。
李苗有些纳闷,联想到了翠花和来鱼在茅墙上耍裤带,翠花是什么样的人别人不知道我李苗还能不知道?从小学到初中到结婚生子,我俩是比着走的,小学时翠花胆大,和男同学过家家她敢脱裤子,互相比看有什么地方不一样。当初要不是她找德库现在德库的老婆肯定是我。当初德库他爹是找了媒人到后里庄说媒的,第一次领了德库来相亲在村口看见了翠花就不去我李苗家了,现在怎样,我李苗是儿女双全,你呢,十几年了就养了一个小婢片。岭上没人了你想我二宝没有人教学了,可来鱼找到教委,教委单独派了老师来,这历史上也是没有的事。岭上几任老师了谁见过你翠花抹过“雪花膏”扑过粉。现在一看王福顺来了又是单身,“雪花”也抹了、粉也扑了,为了给谁看?一个德库不行还想要两个德库?王福顺是谁?是二宝的老师,二宝是我儿子,王福顺是来鱼争取来的。这样一想李苗就把王福顺当成自己的人了。自己的东西别人是不能随便碰的。
这么想着李苗走进了当中院。院子里静悄悄的,李苗的脚步就自动放慢了,放轻了,想听听屋里人说话。听着听着听出了问题,李苗心里就蹿起了火,忽听得咣当一声有东西摔到了地上,细听听是鸡蛋摔了,李苗心里的火苗一下又灭了,有点幸灾乐祸就往里走,她想好了进去说的话:想来问一问德库有没有话捎回来?但是,李苗一走进去就知道要说的话不能说了,地上的鸡蛋一个一个睁着眼睛像舞蹈纤肢的仙子,李苗开始心疼了,再看到炕上王福顺放下的50元钱,就越发心疼了。王福顺说:“我给二宝放了学,放了学再过来。”逃也似的走出了当中院。
翠花说是想看看火,谁知道一转身就把炕沿上放的鸡蛋碰掉了,可惜了啊,可惜了,那是我的母鸡一个月的努力。李苗就带了刺附和,一个月的努力算什么?一年的努力能换来结果也不错。什么可惜了?可惜的东西多了,不就是俩鸡蛋吗?人家王老师给你放下50块钱,怎么说你的鸡蛋也不够50块呀?翠花表示不要他的钱,鸡蛋是我碰的我再要他的钱,这不是寒碜人家么?就是就是,你火上煮的是什么?是鸡蛋。给王老师补一补,咱这山上没有什么好东西,王老师也照顾了咱不少,有鸡蛋就只能给他吃鸡蛋了。这一说,李苗的火就又想往外窜,我家二宝的老师我就没想给他煮鸡蛋?哎哟喂,王老师要知道了你给他煮鸡蛋,还真要感谢你这一锅提升体力的回春蛋哩。李苗顶着火苗一扭身走了。
王福顺回到教室头脑清醒了许多,觉得自己不能再去当中院了。回忆了一下事情的起因和结果,起因是鸡蛋,结果还是鸡蛋。就是没有想到自己的牙。躺在干硬的床板上眼睛望着窗外天空,由天空而想到土地,这一片土地是贫困的,由贫困而想到干渴难耐的地气,似乎就有了一点眉目:德库常年在外,翠花也该有过干渴难奈的时光,她身体很好,腿长胸大屁股宽,我第一次看见她是扛着一蛇皮袋青豆角,在举起膀子的同时屁股也撅了出来,这样的屁股应该是需要男人不断来开垦的,这个男人肯定不是我王福顺。这时候王福顺的脑海中又闪出了那双眼睛,这双眼睛多次在梦里出现过,他因这双眼睛而想到男人在任何情况都不能放弃自己的责任,不管别人怎么样,他王福顺不能不负责任活着,这么一想他的心情便有了好转。
王福顺用火机点亮油灯,油灯亮起的刹那,他看到了门口有个黑影矗着,他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他在山下教过的学生李修明。
王福顺说:“你怎么来了?”
“不能来看看老师?你不会不认你这个学生吧?就怕白天上来让别人说闲话,所以晚上才来。我明天要到县宾馆当服务员,想来想去都该来一趟,你说我去呀不去?给我话我就走。”这个叫李修明的学生边说边拉开背包拉链,取出一件铁锈红的毛衣,“天凉了,山上风紧,你有胃病要学会照顾自己。”
王福顺有些眼湿一把抓住了学生李修明的手,“我比你大15岁,现在的光景过成这样,你跟了我要受苦,知道不知道?”
李修明抽出手来,从包里又取出一条毛裤,说:“只要说你心里有我没有?”
“有。就怕别人说我强奸了你的青春。你我不能长相守,因为你还是个小丫头。”王福顺想起电视里的一句歌词就把它说出来了。
学生李修明返转身一下搂住了王福顺:“不走了,不要说那些支棱坎山的话,你看山上多苦要电没电要水没水,怎么牺惶成这样了呢?你就想别人的话,怎么就不想我呢?怎么就不想强奸我的身体呢?现在就要你强奸,你要不强奸我就不是王福顺,不是男人!”
王福顺就“嗷,嗷,嗷我日它祖宗,我要豁出去了!”
学生李修明在十里岭住下了,王福顺的幸福因学生李修明的住下被运用着,像一枚棋子无限放大、放大。这一夜对于王福顺和学生李修明来说像一支无声的歌,纵情满怀。
翠花不管李苗有火没火,她心里现在就想着王福顺。鸡蛋煮好了王福顺怎么还不来?女人就是这样,想着豁出去做一件事就一定要做。他不来我去!不就是几步远的路吗?送鸡蛋,又不是没事。这样想着翠花端了鸡蛋往学校走。
学校窗户上透出了亮儿,翠花听到有压低的女人说话声音,翠花想那不是李苗是谁。十里岭没有第三个女人,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有事没有。躲到了学校的山墙边,山墙边有些冷,她不怕冷。她知道李苗因为没有嫁给德库一辈子都恨她,来鱼又和她在茅墙上耍裤带,李苗能不恨她吗?有人恨就说明有人不如她。比起别人的恨来她这点冷算什么。
这么等着窗户里的灯就“噗”地一声灭了,翠花眼睛睁得大大的,非常生动,可惜没有人看见,只有月亮在看,月亮也看不到她的眼睛,因为站在阴暗里,风吹得她的泪蛋蛋掉了下来,掉不到地上,被衣服的前襟挂住掉到了手上,手里捏着50元钱,翠花就从心里骂上了。翠花一骂就想骂你娘的脚指头:你娘的脚指头,我还想给你送鸡蛋和钱哩,你娘的脚指头你们倒上凤凰架了,你娘的脚指头还想让你给我种个儿哩,你娘的脚指头憨狗等羊蛋哩!翠花就这么骂着回到了当中院,火也死了锅也干了。
早晨五点王福顺送走了学生李修明。李修明决定不去当服务员了,要准备嫁妆,不管不顾跟王福顺来山上过日子。
早晨李苗看到翠花脸上有寒风吹出的裂纹儿,李苗想:日你妈翠花到底把二宝的老师糟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