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日本兵押了武嘎走。准确地说是五匹马拖了武嘎走。武嘎不走正道,走的是羊肠坂。铁青色的山脉像一只肌肉虬结的巨臂把羊肠坂抱在怀中,武嘎不怕走,武嘎就怕不走。羊肠坂不是一条普通的小道,在历史上它走过一个很有意思的人,曹操。曹操北上太行山,是因为他坚决要讨伐一个叫高干的人。群雄争霸,曹操想问鼎中原。那应该是个冬天,天低云暗,大雪下得正紧,无边的山道上,长长的马队驮着悲壮的曹兵一步一步朝北方走来,这么着走着曹操的心灵就经历了一次苦难冲击。因为,要想从羊肠坂上走就不能骑了马走,必须要人下来步行,曹操是一个不善步行的人。武嘎听说书人说起过曹操,曹操步行的地方是一条古栈道。快要到攀栈道的地方了,武嘎不由地产生了一个念想:自己要在曹操走过的这地方做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马拴在了栈道下的一棵松树上,武嘎领了他们攀,攀到一小段平地处,武嘎停下来,指着崖下说:“那东西就在这下面。”
鬼子要武嘎下去取,武嘎就往下走。鬼子觉得不是那么回事,要是他一个人下去跑掉了怎么办,就商量着一个一个跟了武嘎一起下。武嘎走一走等一等,鬼子的皮鞋不时把一些石头蛋子踩得掉下来,心里惊惊的抬起头叫后面的鬼子拉起手。武嘎开始动作了,武嘎开始动作前想的是刘来法的闺女。那闺女武嘎曾经打过主意。当春耕时节,野花遍地犹如是,布谷声声犹如是,武嘎把刘来法的闺女看在了眼里,但那闺女是闺女啊,是一朵纤细娇美的花,开放着,放送着清香诱人的气息,还是一块月白风清的地,武嘎最终不敢下手。到让日本人下了手,下了手不说怎么就把妈妈穗割丢了呢!你们这样的兽行连太行山都要震得发抖,武嘎愤怒了。他假装回头扶那个后边的鬼子,他们的手牵着,一链子这么着一拽一串儿鬼子就掉下了谷。武嘎朝上面吼着最后一个鬼子:“下来啊,狗!”最上面的那个发现不对劲扭了头往回跑,边跑边往后放枪。
黑被东洋鬼子吊起来剥了皮在火上烤。一池旱水里早有几个兵下了水,水被搅得泛黄,有一些个小青蛙跳上了岸,它们还没有学会唱歌,很哑巴地一跳一跳的就跳走了。东洋鬼子在旱水池子里唱着歌,歌声很好听,串串的在沟里缭绕。
秋想,这歌是如何从那样的嘴里挤出来的?那样的嘴也会唱这样的歌?
秋看到拴柱从自己家里端来了锅,挑来了水,把家里的一只芦花鸡也捉来了,一个鬼子在他面前竖了大拇指,然后一扭鸡脖子,嘎嘎叫的鸡就不叫了。秋看到地上死去的公公,看着他的儿拿了自己家的鸡讨好日本人,心里就恨上了:你怎么就这么轻贱,这么不值钱,这么命重而骨轻,这么的叫人不想看你!
拴柱家院门口地上横躺着的几个死人,依旧那么个姿势躺着,其中一个就是拴柱的爹,一群苍蝇围绕着飞舞。拴柱对鬼子说:“求你们让我把爹埋了吧!他的大大的良民!”
鬼子指着山崖对拴柱说:“你的,把他们扔下去。”鬼子卡挞上了栓,枪口对着拴柱。拴柱浑身一颤,裆里就涌出了水。
拴柱张着失神的眼睛走到尸体前,闭住眼拖起了一具尸体,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把尸体扔到悬崖下的。拴柱拖他爹时看到爹裤带上的旱烟袋,他拽下旱烟袋,心里对爹说:爹,孩儿不孝,儿取了你的烟袋嘴儿留个念想。当爹的身体打着旋跌落到崖底,传出空洞的响声时,拴柱心里有细长的泪水流下来,谁也不知道只有拴柱自己知道。
拴柱的裤裆湿透了,脱下穿皇军马裤人的皇军马裤穿在自己身上。
这时候从羊肠板跑回来的日本兵打老远就叫喊着什么,马上的太军叫了声:“八格!”要其余的日本兵把后柳沟的人前后排成队,听得他说:“你们中国人不是很喜欢吃糖葫芦吗,吆唏,要你们吃一串糖葫芦。”只见机枪顶着前一个人的脑袋,扣动扳机,一串儿后柳沟人倒在了地上。天上正好挂了一轮月亮,亮汪汪的月光下面,枪声哒哒哒响,四周围的房屋燃起了冲天大火。秋想:月亮,你怎么就不知道藏藏自己的脸!
这一场枪杀中活下来一个人,拴柱。
鬼子要拴柱领路,夜晚的山路上拴柱领了鬼子出山。亮汪汪的月光下拴柱穿了皇军马裤在前面走,他的脸拉了很长,眼睛干涩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就这么看着路走,白雪雪的一条路曲里拐弯延伸,月光下他的影子一耸一耸。拴柱心里有一个温暖暖、湿漉漉的故事荡起,细节因故事的荡起而丰富,像人体里的毛细血管,有太多的敏感末梢,拴柱便想哭,便想笑,便有说不完的无奈和辛酸。但现在他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所想象的那种美好的东西对于他来说很脆,像是打春旱水池里结的那层儿薄冰,用小棍儿划一下也能把它划裂。拴柱想来想去就想了一句话:我日他娘怎么就活了一个人!
岭头上秋和虎庆跪着看山下,虎庆张着绿汪汪的嘴,空洞洞的风刮过去,他的嘴里发出阵阵啊啊声。看到后柳沟人静悄悄地躺着,秋和虎庆哭着不说话赶了羊往山神凹走。虎庆穿了生羊毛裤,脑袋从裤裆留出的窟窿里钻出,双手缩在两个裤腿里。木然地走,山上的石头绊他一下两下,脚指头的指甲盖被绊掉了也不知道疼,是不是伤得重时人就没有知觉了!
月光下,虎庆看上去很像一头羊。
羊肠坂的古栈道上,武嘎捂着脸呜呜的哭。哭什么?哭山。这么大的山怎么就挡不住个东洋鬼子,站起来没有咱的个高,躺下没有咱的个长,怎么就这么个日能法?爹早死,娘早死,那是命。要死的人你想拽他回来,不可能。武嘎想自己天生是要来这个世上一个人活的,一个人活便罢,怎么就一凹人都没了呢?秋和虎庆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还有山上的羊。月光下他的哭声像狼嚎。他就听到了有动静,抬起头来,看到离他不远的地方闪着一对对绿眼睛。武嘎起来在一棵松树下站定发了狠用足气嚎,边嚎边摇,树摇得哗哗响伴着人的嚎叫声在空阔的山谷里回荡,把那些个狼吓得往后跳了一下子,又跳了一下子,绿眼珠子闪了几闪寻了谷下的死人味去了。
武嘎决定返回后柳沟。他想知道秋怎么样了,整个一天没有看见秋和虎庆的影子,人是死是活说不清楚。武嘎突然很想后柳沟的人,想拴柱,也想拴柱他娘他爹,就是他娘见了武嘎黑眉醋眼的,武嘎也想。后柳沟人被东洋鬼子困着,困着的人们吃啥喝啥?那些个躺在地上的死人还有黑。武嘎还想羊窑里的事情,想那把二胡,这么着一想武嘎日他娘什么都不怕了,这世上好人一天一天的见少,咱算个啥,和东洋鬼子拼了去。武嘎就对了大山吼上了:
我吼你了,听见了吗?
你出来啊,山神老爷!
你说给咱百姓保平安的,
怎么没有平安尽是灾啊!
啊——
突然有火光闪了几下,“突突突”是机关枪的声音,枪声从山凹里冒出来,脆裂裂的响。武嘎不吼了,收住了往回走的脚步,扭了身往羊肠坂高处爬。这么爬着,听到了有人喊:“武嘎,日你娘武嘎,后柳沟人绝了,你跑吧,我给东洋鬼子带路——走不出这谷,我就死不了,走出这谷,我就死了,给我报仇啊,你跑啊——”
从沟底冒出来拴柱的声音,接着是两声“呱呱”的掴耳瓜声。
夜嘎然而止,月光从高处投射下来,羊肠坂一半儿在黑影中,一半儿在亮光中,武嘎摔瘸了的影子在大峡谷上拉出了很长。武嘎喊道:“秋她还活着吧——还有虎庆——”一串儿“哒哒哒”声响过来,武嘎的一丝儿想望突然的就这么破灭了。
武嘎往中原方向拄了棍大步走,拴柱带着日本人也往中原方向走。
日本人在进入林州境内时遇上了八路军的阻击。
八路军首先获取了情报,知道这几日有一小股日军在太行山峡谷中和外界失去了联系想靠近公路撤退。可是这么守着几天了也不见一个人影,又怀疑会不会北上往太原方向走?这么着等着武嘎就走进了他们的视线。他们看到一个人走过来,这个人走得急有些瘸,浑身上下的衣裤被什么东西划得像布条子。武嘎被两个八路军扭上了山。获悉了后边的情况,八路军知道日军押着个老百姓带路,怕伤了自己人,有意放过了前面的几个人,也就是走出了包围圈的不远一段路,就抄了日军的后路。趁着个乱儿,拴柱顺着一条小路跑了,往哪里跑?往后柳沟跑。
拴柱边跑边想:秋她哪里了,我怎么在后柳沟没见过她?她就是在死人堆里压着,我也要把她刨出来。我现在活了个啥?就活了个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