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时候天上下了一场小雨,斜斜的雨丝打乱了人的头发,瓦窑沟村湿漉漉的,干河沟里的鹅卵石被雨水濡染得加重了颜色,一些鹅黄的茅草在雨丝中生姿,有几只鸟压低了翅膀飞行。吴玉亭的父亲已经来这里望公路望了有几次了,看着鸟飞行心里有几分不快,鸟低飞那是想拣拾雨头儿嘛,天公不作美,这个清明一点也叫人不省心。
吴玉亭上午上坟回来,眼皮子困得眼毛毛都支不住,倒头躺在炕上顾不上想事,一觉睡到天黑了也没有起床。院子里的大锅冒着热气,压好的面条一箅子一箅子放在屋子里等演出的人来了下锅。有雨,天黑得早。吴玉贵几次想叫醒哥哥问演出队为啥还不来?李喜平都不让叫,说要他多睡一会儿。吴玉贵满脸不高兴,觉得自己家的事被这一掺呼了,弄得人心和这雨一样,粘乎乎的。
院子里的灯亮了,拉灯绳的人不是别人,是吴玉亭,这时候听到院门外吴丙国老汉一路小跑进来,喊着:快,下面了,演出队的大队人马来了。
院子里的气氛一下热闹了,先是小孩子往院子里跑,接着是演出队的刹车声响,有人抬着箱子进来,说地上潮湿,叫人拿几捆干草来垫地,进进出出闹欢了。吴玉亭在爹的门口站着,什么表情也没有,嘴上叼着根烟,等他要见的,想见的人出现。
陈小苗大步跨进院子看到吴丙国老汉上前就握手,说,来迟了,没办法吃公家饭就得听人家抓差。叔,你这身体看上去硬朗呢,有几年不见了,还是那样看见了叫人亲切。
看见吴玉贵叫了一声:大兄弟,劳驾你帮忙要他们把场地铺开,看这雨怕是不停了,一些电源见不得潮地。
然后,她指挥下边人架线,往摊了干草的地上铺帆布,泥地上是不能翻跟头的。先演出的人开始吃饭,等大部分演员都吃完了,一切也都弄利落了,陈小苗才问吴玉贵,你哥呢?
吴玉贵告诉她在爹的屋子里。
陈小苗拍着手上的泥往吴丙国老汉的屋子里走,抬脚进门的时候喊了一声:吴主任,你这接待我的态度可不好啊,准备酒了没有?我得喝两口才能唱响,你不陪我?
吴玉亭赶紧从床上起来假装刚睡醒似的说,看看,我昨晚喝多了,一天不清醒,县里的大红人,我敢不接待吗!
陈小苗说,那就走啊,高升了,就着灌面的菜喝两口,我也好祝贺你一下,晚上还有好节目呢。
吴玉亭其实就等着陈小苗主动呢,下酒的菜他早安排人弄好了。
外面雨下着,依旧是细细的,打到人的脸上像雾一样轻,吴玉亭突然觉得自己很清爽,是酒醒后的清爽?是雨天的清爽?好像什么也不是,是见了眼前的这个女人的清爽。心不自觉地跳了几下,惶惑了一阵子,跟着陈小苗走进弟弟的屋子里。菜饭都已经齐全地摆在了桌子上。弟媳妇看到陈小苗进来,一下不知道该叫什么,当初他们谈对象的时候来过瓦窑沟,她叫人家嫂子,现在叫什么?嘴张了半天合下来时叫了一句:陈团长,你胖了,富贵了,越发好看了。
吴玉亭前倾的胸往起抬了抬,抬胸的当口眼睛扫了一下陈小苗,他觉得和眼前这个女人之间也应该有一种“势”在里面,他不是以前的吴玉亭了,他扶正了。但是,他确实看到这个女人发福了,圆润了,有了一点贵妃的味道。他的脑袋歪了一下游离开视线,给人的感觉他并没有看她,她的圆润和贵妃的味道与他没有多大关系,一个领导干部在女人面前,看到的不应该是异性,她就是你的下级,用口气指挥她行动,和圆润和贵妃都不沾边。
陈小苗说,叫我陈团长我听了别扭呢,当初,差一点就做了你的嫂子,人这一生差一点的事情多了,要不是这年龄差一点啊,你哥哥就当正主任了。
这句话说得吴玉亭有些丈二和尚?什么意思?难道主任的位置又落空了?不可能,他回乡之前才被习县长叫去谈话,说这一回,你放心,正科是肯定了,也该上个台阶了。怎么说,走了一天就出事情了?
陈小苗发现吴玉亭一下定神了,想不出来是因为什么事,也不管楞在那里的他,顾自拿起倒好的酒喝了一口说,你哥要是觉得我这个嫂子合格,就还叫我嫂子好了。
吴玉亭上前一把抓了陈小苗的手往暗处拉,这个动作让陈小苗一阵喜欢。
吴玉亭嘴角却有点颤抖地说,不可能,政府办主任谁来当?你的意思是不是我?你从那里听到的?
陈小苗觉得吴玉亭永远是吴玉亭。
她嘴里嚼着一口菜说,给了你正科待遇,上面有政策,县里副科52岁就切,考虑到你的工作时间,县里决定给你正科待遇退下去,我也是下午才清楚,采风团有领导酒桌上说了,我替你高兴呢,你跟了我演出,工资待遇我给你正科的,你就帮着写作品,小品、相声、双簧、三句半,诗歌也行,今晚就有你一个节目,你看了一定会高兴。
吴玉亭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如果说时光倒流三十年,这是他的家庭梦想,时光像什么呢?他脑袋里一片空白,只觉得胸口如一口古井,空得他想哭。
陈小苗说,和你喝三杯,三杯之后吃面,吃了面演出开始。你在我这里干,永远不退休。陈小苗说完这句话还冲着他挤了一下眼睛,是一只眼睛挤,有挑逗的成分在里面。四十几岁的女人做这个,从想像的角度看有点过了,但是,实际上是很可爱的。
吴玉亭依旧装了看不见,这一回看不见是心里乱了,这乱和以往的乱不一样,这等于是共产党炒了他的鱿鱼,他有点失了方寸,为了掩饰只能喝酒。一杯酒下肚,像桶火棍捅了一下火辣,这样反倒好一些,让他有几分清醒:他是男人,不能喜怒于色,就算是巨大的悲痛,三十年了,他都压着,压到现在不能压不住,还得压!
吴丙国老汉忙着把两把太师椅搬出去,做这件事情他不要人帮忙。两把椅子一正一偏放到演出对面,怕雨淋,他在太师椅上顶了两把伞。两个牌位:老伴和儿媳妇。他把她们婆媳放到椅子上,这样的位置是任何人都不能坐过来的位置,他也不能。两张椅子,两把雨伞,两个牌位。她们的身后才是俗世的热闹,俗世的热闹好啊,吴丙国老汉想:俗世的热闹最好的好处是脸上的七窍都能动,有嘴能说话,有眼睛能看人,有鼻子能闻香臭,有耳朵能听人声,什么声音都没有人声好听。吴丙国老汉饭都不想吃,就想听身后瓦窑沟人的说话声,就想听演出队唧唧喳喳的吵闹声。灯光一下打亮了,院子里和白天一样亮,灯光把人脑袋推到院墙上,挤挤撞撞的,人世间的热闹就这般突出来了。
屋子里,被外面的热闹挑逗得心不在焉的弟媳妇,也不管屋子里的人,顾自站在门前一脸喜气,那喜气不是挂在脸上,是挂在嘴上,嘴张了老大,一口牙快要挂不住了,想往下掉。
屋子里的人喝酒没话,这中间团里有人进来请示开演,陈小苗用嘴噘了一下吴玉亭说,问老吴!
从吴主任到老吴,难道自己从此没有主任,就剩下“吴”姓了?因年龄的拉长加了“老”字?吴玉亭咬着后牙根说,老吴要你们开始!
演出开始,一段八音会段子响起,之后该落坐的人都落坐了,人把院子挤满了,有人骑在墙头上,李喜平和王政林领着各自的孩子、媳妇也都坐下了,吴玉亭却没有出来,他觉得他的面子上挂不住,他和瓦窑沟人许诺了要当政府办主任,既然这主任当不成了,当不成主任好说,许诺下瓦窑沟建学校的事咋办?修路的事情、吃水的问题?扩建办公楼的事情,多了,他不能出来见他们,他的脸上挂不住,一个人的地位决定自己的价值,现在,他等于是一个没有价值的人了。
陈小苗陪着他说,你不想出去看看?你不想出去就听吧,有雨的日子听这个节目怀旧,“春天送你一首诗”的人还说,这个人的才华不得了。你吴玉亭要是认准自己写下去,就不是现在的吴玉亭了,你要听了这个节目能走出去就是大毛蛋了。
这是吴玉亭的小名,谁还记得它?吴玉亭苦着脸笑了笑,他觉得男人其实是很脆弱的,不要看平时想的那些事,遇了事情就觉得自己要马上垮掉,想靠着什么东西支一下,现在,能支他的,就是眼前这个“贵妃”一样的人了。虽然,他一直在心里骂她,嘲笑她,甚至从心里看不起她,鄙视她是荡妇,其实,他是在乎她,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他恨那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不是冲着自己来的,是冲着社会上那些权势去的,他突然觉得他在奋斗的三十年里,他所做的一切又是冲着什么去的?
一口酒闷下肚子,听得外面主持节目的人报:
今天,我们团能够有幸来到瓦窑沟,这也是政府办吴玉亭主任带给我们的福气,让我们有幸和瓦窑沟村的父老乡亲共度这清明,共度这思念的日子。天上的小雨用激动的热泪迎接我们,在坐的瓦窑沟村民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我们!
这时候,李喜平站起来喊,大家鼓掌!
瓦窑沟村民的掌声爆响了,年轻人的口哨也尖利地切割断雨丝越过院墙,把村里守院的狗叫愤怒了。
接着主持人又说,谢谢父老乡亲的掌声!接下来第一个节目是口技并配乐诗朗诵:《蛤蟆叫》,这个节目是我们政府办吴主任二十年前创作的,借此我们献给他地下有知的母亲和妻子,在此,我们也祝愿吴主任的父亲健康,幸福!同时祝愿瓦窑沟村民健康,幸福!
先是听见一个瞪着眼,鼓着皮囊的蛤蟆阁咕阁咕叫了两声,跟着有蛤蟆唧咕唧咕迎合了几声,一群蛤蟆便群起哄叫,一如人类的热闹,充盈了一条河沟。等蛤蟆叫声弱下来时,有男声开始朗诵:
蛤蟆叫
蛙声如潮带雨来
哪个敢说吵
蛤蟆叫
比风来得早
万里江山我做主
春来背着鸣囊叫
蛤蟆叫
清溪田野随意跳
爱欲满其身,擎着丰收叫
目盼东山月,耳闻溪水声
一如人类抛歌喉
满谷满沟倾心叫
蛤蟆叫
……
吴玉亭觉得,这是他写的吗?是他曾经有过的经历吗?这首小诗能够引领他的,不是天边地平线上的无限奇幻,是他所看到的对面那个女人的眼睛里漫漶出的热爱。一条干河沟里,蛤蟆叫不在了,这个清明,假如他能走出去面对这些热闹,他以后的日子怕得回过头去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