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做奴才,但在府里,奴才们都是卯时才起,她又是刘氏的陪嫁,就算不得重用,她就在房里听小丫头奉承,乐得清闲。
谁知到了这青城山上来,天还黑漆漆的,才寅时,她就要跟着去大雄宝殿念经做早课。做完了早课又得爬山路去东方晓那草庵用早饭,天还没亮,草叶上满是露水,路都是湿湿滑滑的,崔妈妈因此摔了一跤。
她也曾想过到普慈寺用早饭,但那济秋师太道,“你的主子还要自己生火做饭,你凭什么不动手就有吃的?”不仅没答应,还训了她一顿,叫她在那些暂住的香客面前丢尽了脸面。
再者,东方晓和海棠要砍柴挑水,崔妈妈仗着草庵无外人,便都让水青水红两个小丫鬟做了。可这草庵后头有两三亩地,种着些青菜瓜果的,居然是要每日摘下来捆成一捆送到普慈寺去的,三个丫头一趟拿不了,连带着崔妈妈也要帮忙。她之前偷懒被济秋师太捉个正着,如今被她盯着,想不做都不行。
崔妈妈万万没想到,她是来折腾东方晓的,可如今自己却被折腾得不轻。每日砍柴、挑水、种菜,普慈寺和草庵一天跑上四五个来回。
没七日,崔妈妈就病倒了。
东方晓看着崔妈妈一张发黄发暗的脸,心里暗笑,面上却十分关切,”崔妈妈怎么这般不小心?山上风硬,若是不把被子盖严实的话,很是容易病倒的。俗话说病来如山倒,可不就是您这样了?您一把年纪了,要是落了病根,一年总要病个好几回的。又说病去如抽丝……啊……我这乌鸦嘴!“东方晓轻轻拍了一下嘴巴,“阿晓失言了,崔妈妈莫怪。”
“主子,我瞧着,崔妈妈这病是您传过去的呢。前些日子婢子在床上躺了一两个月,就是您传过来的。”海棠道。
崔妈妈一听,马上拨开东方晓扶着她的手,讪笑道:“大姑娘,老奴身上还没好利索,怕又过了病气给姑娘,您还是远着些吧。”
东方晓依言站了起来,一边的水红连忙走上前扶着崔妈妈。
海棠看了看崔妈妈,叹气道:“崔妈妈,您是不是一直没睡好?瞧您眼下这乌青,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把墨涂上去了呢。我听山下那郎中说什么‘环口黑黧,肾绝之证’,今日看了崔妈妈,也是环口一圈黑色,瞧着也不像胡子,莫不是真肾气绝了?”
“你别乱说吓唬崔妈妈!”东方晓瞪了海棠一眼,“我看崔妈妈只是睡不习惯,没歇息好罢了。您说是吗?”她转头问崔妈妈。
崔妈妈仔细一想,自个儿是真的睡不着。她心里也不愿意相信自己是个将死之人。山上风大,在外头呼呼作响,跟鬼哭狼嚎似的。那树影影影绰绰,像暗夜出没的鬼魂。因此她就算是累极了,又不敢入睡。
东方晓点点头,解释道:“崔妈妈莫怕,这都是很正常的事。虽说实际上有鬼,但鬼也有善恶之分的。像那些惨死的孤魂野鬼,连个荒冢也没有的,都来依靠普慈寺呢。”
水青一听,吓得小脸都白了。“大姑娘,光天白日的,哪里有鬼了。”
“自然是有的!”东方晓认真道,“您没发觉寺里比山下更冷么?这就是证明!”
其实这只是山里昼夜温差大而已。
崔妈妈却信了,野鬼出现都阴森森的,这山里夜晚如此冷,那野鬼还不是成群的!
“不过崔妈妈您别担心,寺里不只有鬼魂。那些个要修道成仙的妖精,都躲在暗处呢。佛法无边,它们也都想借力,好更快得道。”
水青都快要哭出来了,海棠听着心里发笑,这话能让崔妈妈不担心吗?这只会让她更担心!
东方晓放出了最后一个猛料。“对了,崔妈妈睡不好之事,还是我母亲托梦告诉我的呢。”、
“托、托梦?”崔妈妈一时有些呆愣。
“是呀,托梦。”东方晓笑得人畜无害,她慢慢道:“母亲说,她希望您再住些日子,然后下去服侍她。她感念在生前能受过你的照顾,说下头无人伺候,很是想你,特意来告诉我一声。”
周归念去世之前,崔妈妈和刘氏还没入门呢。但生平做了亏心事,便都有些疑神疑鬼、草木皆兵了。
果然,崔妈妈听闻此言,忽然惨叫一声,晕了过去。
东方晓看着手忙脚乱的水青与水红,心慢慢沉了下去。
崔妈妈醒了之后,也不管自个儿还在病中,居然就要收拾行李回帝京了。
“崔妈妈怎么如此着急,可是阿晓招待不周?阿晓还不曾带崔妈妈下山赶集呢!山下可好玩了,有李记的胭脂水粉,陈记的糕点和许多小玩意儿。崔妈妈不多住几日真是可惜了。”
住在普慈寺这几日,崔妈妈鬓边便多了好些白发,看着和几天前那个意气风发的老妪判若两人。
她苦着一张脸道:“实在不是老奴不想住,是府里的差事离不了老奴。夫人让老奴来看看大姑娘住的如何,老奴仔细看过,心中也有数了,这便回去了。”
这儿荒山野岭的,天一黑就好似会有野鬼出没,普慈寺规矩又多,叫她如何住的惯?且她来主要目的是找那食谱的,她连草庵的厨房都找了,里头只有几个泡菜罐子,啥都没有。
东方晓拉着崔妈妈的手,不让她走。见天色都快中午了,崔妈妈狠心推了东方晓一把,严肃道:“大姑娘,老奴伺候夫人要紧,还请您高抬贵手,放了老奴回去替您尽孝心罢。”
东方晓还没过足戏瘾呢,她本想把她们留到傍晚再走,可崔妈妈是一秒钟也不想再呆下去了。她摸了下刚不慎划到的手背,遗憾道:“那好吧,崔妈妈、妈妈一路顺风啊。”又悄悄塞了个锦囊往崔妈妈手里,低声道:“这里头是上回府里来人给的银子,我全给崔妈妈了。还请崔妈妈回去之后,多多为阿晓说话。我就在这青城山上等着崔妈妈来接。”
崔妈妈推搪道:“大姑娘着些年也不容易,这银钱您还是自个儿留着用吧。”给东方晓的银子是层层克扣下来的,到了她手里的那一点,连崔妈妈的月银都比不上。因此,就算崔妈妈贪财,这点儿钱她也是看不上的。
见东方晓面有难色,崔妈妈猜她是在这青城山过怕了苦日子,又怕她真不让自己走,便拉她到一边儿,安慰道:“大姑娘别怕,夫人让老奴来看您,便是心里有您的。夫人的人品是有目共睹的,绝不会把您扔在一边不闻不问。”
东方晓仿佛被人猜中心事,不好意思道:“夫人对我好,我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与吴公子的亲事……”
“那自然是作数的!”崔妈妈拍着胸脯,“姑娘放心好了,因年后要正式与吴家议亲事,因此下个月,府里就会来人接大姑娘回府过年。”
这话一出,崔妈妈就看见了东方晓眼里闪着的泪花。“崔妈妈说的可是真的?今年阿晓能回府里过年?”
“自然是真的。大姑娘您就放一百个心,安心等人来接吧。”
“既然如此,阿晓等着崔妈妈再来。”
然后东方晓就冷眼看着崔妈妈逃也似的下了山。
海棠掩嘴轻笑:“瞧崔妈妈这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后头有什么可怕的猛兽在追着她们赶呢。”
“温柔乡里住久了,要让她们过这苦日子,不跟要了她们老命一样吗。”东方晓冷漠道。
“她们走了最好,免得老是要对咱们指手画脚的。”
在山上清闲无事,东方晓在草庵后头种了许多植物,除了常吃的菜外,还有她辛苦培育、嫁接的作物。那崔妈妈一言不合,竟是要全部连根拔掉。
东方晓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若是真的接她回去过年,最迟十一月府里就要来人了。现在是十月,能够留给她的时间实在不多了。
想起那个从来到这里就开始筹备的计划,她问海棠,“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海棠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她问的是什么,回答道:“还差一些。怕被崔妈妈发现,这几天都没有做,还有一个时辰的功夫就做好了。小姐,咱们要那些东西做什么?”
东方晓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道:“你辛苦一下,午后必须赶出来。”她左右看了一眼,见四下无外人,便走到厨房,把拿来堵老鼠洞的布条拿出来,又去水缸舀了水,要好生洗洗这《美人食谱》。
海棠连忙想接过去洗,被东方晓拦住了。“不是什么粗重活,我自己洗洗就好了。那些东西还劳你赶工呢。”
“主子打算拿这食谱怎么办?”
东方晓叹了口气,无奈道:“刘氏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让我和吴二成亲,其中必然有利益关系。这食谱背后的利益,才是他们真正要找的东西。你我势薄,留着它反而是个祸害,还不如把它给处理掉。”
“既然它是个烫手山芋,那咱们把它扔掉吧?埋在这青城山上,叫他们到死也找不到。”
“比起让这食谱就此消失,倒不如让他们看见摸不着。”东方晓看着手中恢复洁白的布,拿在手里滑溜溜的,上面堪堪绣了一百多字,只有一道名唤“美人醉”的菜。里头都是些常见的食材,烹饪方式又是简单的炖煮,实在没有什么特别的。“况且,我也想知道这里头藏着什么秘密,叫刘氏花了这么大的功夫来找。”
海棠想了下,惊讶道:“主子莫不是要把它交给静慈师太?”
“正是。”静慈师太原是先帝的长公主,自幼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看这普慈寺,富丽堂皇,整个大燕国有何处寺庙能与之比肩?再看里头扫地、守门的比丘尼,个个高大威武,那虎口的茧子、那一身腱子肉,明显是先帝留给济慈师太的私兵。
刘氏和吴家要和静慈师太抢东西,那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多少斤两。
东方晓越想,越觉得这个想法不错。
海棠却有些犹豫,“主子是想要和静慈师太做交易吗?您把食谱给师太,然后求师太为您另择婚事?”海棠越想越划算,静慈师太虽然一心向佛,但她认识的名门贵子一定多,到时候要挑个比吴有德好的,那岂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只是我们来了这么久,十数年都不曾见过师太,济秋师太倒是偶尔使人来看一,但事关重大,也不知师太肯不肯帮这个忙……”
“心心念念就是找个笼子把自己圈起来,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婢子这不是没有法子嘛。”
东方晓看着山下,从草庵的门口,能够看到下面普慈寺鼎盛的香火和络绎不绝的人群,还有远处的山与河。群山似乎就从草庵门口绵延开去,宛如数条沉睡的巨龙。山脉间,有一绿色溪流从东至西缓缓流过,于普慈寺下方汇入青城河。山与河众星拱月般把普慈寺团团围起。
东方晓站在草庵门口,闻着这草木与香火混合之气,只觉得一呼一吸间,天地精华充满了胸腹。
准备了十年,终于到了这一天。
“走吧。”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东方晓已是到了普慈寺的后门。这条路十数年来,她不知走了多少遍,哪里开着野杜鹃,哪里长着野藿香,她闭着眼睛都能指出来。这次,是最后一次走了吧?
后门有两个守卫守着,见是她,二话不说开了门给她进。
普慈寺由先帝为静慈师太所建。静慈师太在俗时乃先帝的亲妹,长宁公主。二十年前因夫君病逝顿悟,于长宁宫剃度出家。先帝与太后不舍长宁公主,欲在帝京为其建寺,长宁公主拒绝了,言帝京寸土寸金,在此建寺与佛家教念不合,还是另择一山清水秀之地,远离尘嚣,暮鼓晨钟也不至于扰民。最后选了离帝京最远的隐州,只因长宁公主的驸马在隐州一带病逝。长宁公主十分坚持,先帝无法,只好应了,但在长宁公主离京之时,给了长宁公主五百侍女,跟随者公主出家。
还好这普慈寺建在隐州,若是在如青州、云州一般富饶的州县,怕是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穿过回廊,就见静心小尼姑正在扫地,那梨树正是开花的时候,她一边扫,梨花也一边落,看上去一派岁月静好——如果静心小尼姑脸上的表情没那么哀怨的话。
东方晓走上前问她,“静心,你怎的在这儿扫地?”说罢伸手将她发上沾的几枚梨花瓣拈了下来。
静心见是东方晓,不甘不愿地叫了声“东方施主”,先说什么又住了嘴。东方晓微笑等她回答,静心不是个心里能藏事的。果然,没一会儿她就倒起了苦水。
“……都怪你和你家的崔妈妈,我本来悄悄躲在一旁玩你给我的胭脂,被崔妈妈瞧见了,应拉着我去找住持,先是说我办事不牢靠,让我寻您推三阻四的,又说我六根不净,硬要主持狠狠罚我。住持便没收了我的胭脂,罚了我在这儿扫地……”说着,她飞快地抬起眼看她一眼,低声道,“都怪你,若你不送我这胭脂,我也不至于被住持罚。”
“真是可怜了我的小静心。”东方晓摸摸她的小脑袋,“是我考虑不周了。这样罢,你今日也是无端受过,我回去多做几笼糕点,当做是给你赔罪,明日做早课前你偷偷过来吃了,可好?”
静心抬起头,脸上的埋怨少了几分。“真的?”
“当然是真的,阿晓何时骗过你。”东方晓笑眯眯的,这静心小尼姑正是叛逆的时候,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最是贪吃,尤其爱东方晓做的糕点,曾有几次吃多了走不动了被罚了扫地。
“那我要吃花魁糕,还有那杜鹃糕与青草卷。”她毫不客气点起菜来。
“好,记得明日早课前来,千万别忘了。”
别过静心,海棠小心翼翼扶着她走,脸色不甚好看。“……明明是她自己的错儿,挨罚与我们有甚关系?还要摆了这般脸色给小姐。还要小姐给她做吃的赔罪。”
“谁让你我是东方家的人呢?她这般迁怒也在情理之中。你的性子也该改一改了,我知道你是护着我,很多时候莫要计较太多,反而能活得顺心些。”这糕点静心是吃不上了,她还需要小小地利用一下小静心。
海棠闻言,低下了头。这是她今天第二次这般认真的说教,府里的大丫鬟们个个都成熟稳重,自己的确是浮躁了些。她诚心认错道,“我知道了,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