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和杰夫·彼得斯聊天的时候说道:“很多伟人都曾经宣称,他之所以能取得今天的丰功伟绩,与某位了不起的女性是分不开的。在她的鼓励和帮助下,他才有了如此辉煌的成就。就我个人而言,我相信这一说法在很多情况下都是正确的。”
“是啊,”杰夫·彼得斯说,“我读过历史,也看过不少神话传说,知道古代那些著名女人的故事,比如圣女贞德[9]、考德尔太太[10]和夏娃。但是,要我说,到了现在,无论是在政治上还是商业上,女人全都一无是处。你倒是说说看,她们擅长什么?好厨子是男人,好矿工是男人,好管家也是男人,甚至在护士、速记员、银行职员、理发师、洗衣工这些职位上,男人也比女人强。说起来,女人能做得好的,就只有歌舞杂耍这一项。我承认,在舞台上,还是女演员比男演员要好看些。”
“我本来还想着,以你的那种——呃——那种营生来说,女人的直觉和聪慧还是很有价值的。”我有些惊讶。
“噢,你错了。”杰夫说着,还特意摇了摇头,加重他的语气,“你难道就没想过吗?很明显,在行骗这种行当上,女人永远都靠不住。在你最依赖她们的时候,她们会突然弃你而去,在背后捅你一刀。这种事,我可是领教过了的。”
下面,就是他对我讲的故事。
我有一个老朋友,叫作比尔·哈姆波,住在印第安人自治区。一直以来,他都在幻想,有朝一日,美国政府能任命他为地方治安官。那时候,我正和安迪一起贩卖拐杖,这生意绝对合法。不过,如果你够机灵的话,只要拧开拐杖的一头,把它拿起来对准嘴巴,就会有半品脱的黑麦威士忌酒灌进你的喉咙。警察常常来找我们的麻烦,因此当比尔跟我说起他的当官梦时,我立刻就意识到,如果我们能帮上他的忙,就等于是把一个治安官争取到了我们这一边,这对我们的生意无疑有巨大的帮助。
“杰夫,你是受过教育的人,”比尔对我说,“你懂常识,有洞察力,而且也很有本事。”
“的确是这样。”我说,“我接受过教育,而且从来也没有后悔过。我不像有些人,千方百计想为国民提供义务教育,却害得它最终一文不值。你告诉我,是文学重要,还是赛马场上的比赛重要?”
“我?呃——必然——必然是文学重要,诗人和作家当然比那些马儿来得光荣,毋庸置疑。”比尔说。
“没错!然而,我们去看比赛时要花两块钱买门票,进图书馆时却是免费进。世上有这么多伟大的经济学家和慈善家,居然听任这种事情发生。这不是小事,这牵涉到一个严肃的问题,我们需要好好斟酌。一边是宝贵的教育,一边是低俗的娱乐活动,这两者的相对价值需要得到正确的评估。”
“你这番高论让我有点儿糊涂了。”比尔说,“总之,我想说的是,希望你帮我跑一趟华盛顿,替我把这事儿办妥了。我没你那么多花花肠子,我就是个普通人,需要一份踏踏实实的好工作。我杀过七个人,现在有九个孩子。今年5月份之前,我拥护民主党,但现在我是个忠实的共和党人。还有,我不认识字,既不会读,也不会写。反正,就治安官这个位子而言,我看自己还蛮够格的。你那个搭档,塔克先生[11],看上去也是个会见风使舵的机灵角色,见过世面,什么都干过。有他在身边,你一定没问题的。我会给你一笔启动资金,这一千块你先拿着,算作你们在华盛顿的酒钱、车钱和贿赂金。事成之后,还有另外的一千,我会当场付现金给你。除此之外,我还可以保证,在接下来的十二个月里,你可以尽情做你那拐杖威士忌生意,不会有任何人再敢说一个‘不’字。现在,你愿不愿意帮我这个忙,在宾夕法尼亚铁路[12]最东边的那一站下车,在我们那可爱的白色圆顶房子[13]里跟老大[14]求求情,帮我谋个小差事?就算你支援西部建设了。”
于是,我跑去和安迪商量这件事。不出所料,他态度非常积极。这人就是天生爱管闲事,从来都不肯安分守己。我们之前做的那些生意,例如贩卖打蛋器、鞋拔子、烫发钳、扳手、锉刀、马铃薯搅拌机和“小不点”牌音叉,这些小打小闹根本不能满足他。他身上有一种艺术气质,但又和正派人身上的那种截然不同。因为他这个人完全靠利益驱动,所以他的艺术气质也沾染了一股铜臭味。总而言之,我们接受了比尔这桩委托,起身奔赴华盛顿。
我们到达华盛顿,在南达科他大街上的一家旅馆安顿了下来。我对安迪说:“现在,安迪,平生头一回,我们要做一桩不干不净的买卖了。干涉政治这种事,我们之前可从来都没干过,但现在为了比尔·哈姆波,我们不得不牺牲自己的名誉。在我们以往那种公平诚实的买卖里,我们可以耍一点儿阴谋诡计,但像如今卖官鬻爵这种彻头彻尾的腐败行为,我们倒不如单刀直入,光明正大地做。要我说,我们给国家选举委员会的主席交上五百块钱,拿一张收据,然后把收据摆到总统的桌子上,把比尔介绍给他。总统也是人,他喜欢这帮候选人像这样公平竞争,而不是在背后捣鬼。”
安迪对此完全同意。但后来,我们和旅店伙计就此事讨论了一番,他的话让我们改变了主意,放弃了这个计划。据那位伙计说,想在华盛顿搞到一个职位,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求助于那些女幕僚。他向我们推荐了其中的一位,名叫艾芙瑞小姐。他说,这位女士一向长袖善舞,无论是在华盛顿的社交圈还是政治圈,都有很大的影响力。
第二天早上十点,我和安迪来到艾芙瑞小姐的门前,并被带到了她的会客厅。
艾芙瑞小姐长得很漂亮,简直称得上是秀色可餐。她的头发是二十美元钞票背面防伪标识的颜色,一双眼睛清澈而湛蓝。跟她比起来,时尚杂志封面上的那些女郎简直不堪入目,一个个就好像莫农加希拉河[15]上那些运煤船上的厨子。
艾芙瑞小姐穿着一件低领礼服,上面缀着亮闪闪的装饰品。她留着齐耳短发,胳膊圆润光洁,手上还戴着一枚钻石戒指。我们进去时她正在打电话,一手握着话筒,一手端着一杯茶。
“什么事,小伙子们?”她放下电话,对我们说。
我用尽量简洁的语言,向她说明了比尔的要求,以及我们可以开出的价码。
“西部啊,这些西部的职位很容易搞到。”艾芙瑞小姐说,“让我瞧瞧,谁能帮我们办成这件事。印第安自治区的那帮代表应该是指望不上。噢,斯耐普议员估计可以,他自己就是从西部过来的。稍等,让我查查备忘录。”
她从自己的文件夹里,找到那叠以S打头的文件,从中抽出一张来。
“没问题,”艾芙瑞小姐说,“斯耐普议员的名字旁边标注着一颗星星,意味着他‘乐意效劳’。嗯,让我瞧瞧:五十五岁,结过两次婚,长老教会员,喜欢金发的俄罗斯女人,爱打扑克,爱吃清炖甲鱼,三杯酒下肚就变得多愁善感。啊哈,我敢保证,你那位朋友,巴姆波先生一定能得到巴西大使的职位。”
“事实上,他叫哈姆波。”我说,“而且他想当的是治安官。”
“噢,对,”艾芙瑞小姐说,“不好意思,我手头的事情实在太多,有时候就会搞混。彼得斯先生,把你手上的文件都给我,四天后再过来。我想那时候,事情应该就已经办妥了。”
于是,安迪和我回到旅馆,老老实实地等着。安迪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把他那八字胡左边的一撇放在嘴里咬着。
“一个美貌与智慧兼具的女人真是不多见,杰夫。”安迪说。
“何止是不多见,”我说,“简直像用凤凰蛋做成的煎饼一样稀罕。”
“这样的女人必然是个贤内助,会让她的丈夫功成名就。”安迪说。
“要我说,”我哼了一声,“一个女人对她丈夫在工作上的最大帮助,无非就是及时把一日三餐准备好。如果还有的话,就是给他提供竞争对手的某些小道消息,比如某位候选人的太太曾经在超市偷过东西。女人不适合做生意,也不适合搞政治,就如同斯温伯恩[16]不适合当查克·康纳年度舞会[17]的经理一样。我知道,女人有时候就是不能安分守己,非要在丈夫的政治生活里插一脚。但这样做的结果是什么?开始的时候,这些男人都有一份不错的差事,比如说在阿富汗领事馆里担任文书,或是在特拉华州的拉里坦运河上担任开闸官,然而有一天,他看见他老婆穿上了旅游鞋,把三个月分量的鸟食堆在自家金丝雀的鸟笼里。‘你这是要去苏福尔斯[18]?’他满怀希望地问。‘不,阿瑟,我要去华盛顿。’他的老婆回答,‘你早该出人头地,在圣布里奇特法院干出一番名堂,或者在波多黎各当上警卫长。总之,我要去一趟华盛顿,无论如何也要替你争取一下。’
“接下来,我们这位亲爱的女士便赶去了华盛顿,”我对安迪说,“她全副武装,包袱里塞满了她十五岁那年由政府内阁成员寄给她的信件,足足六十多封,全是那种人人都会收到的垃圾邮件。还有一封利奥波德国王[19]写给史密森尼学会[20]的介绍信,一件粉红色的丝绸衣服和淡黄色的旅游套鞋。”
“然后怎样了呢?她把那些信全登载在了晚报上,还是那种低俗的街头小报,正好和她的着装风格一致。她还在铁路博物馆的小房间里举办了一次非正式茶会,发表了一通演讲,然后就去拜访总统。等她赶到那儿,劳动与商业协会的助理秘书、蓝厅[21]的一位陆海空军官,还有一位身份不明的黑人早已严阵以待,一看见她,就冲上来抓住她的手脚,把她扛在肩上丢了出去,就扔在街边的下水道旁边。这就是整件事的结局。后来,我听说这位夫人还试图给中国大使写明信片,希望他能在茶叶商店给阿瑟找份工作。”
“这么说,你是不相信艾芙瑞小姐能帮比尔争取到职位了?”安迪问。
“我的确不相信。”我说,“我不是故意要怀疑一切,但我觉得,艾芙瑞小姐不会比我们俩做得更好。”
“这一点我可无法苟同,”安迪说,“我跟你打赌,她肯定做得到。关于女人的智商和谈判能力,我一向给予很高的评价。”
几天后,我们按照约定,再次来到艾芙瑞小姐的会客厅。她看上去还是那么美艳动人,就算她想要重新任命所有的美国官员,男人们也绝不会说一个“不”字。但我并不是那种容易被女人外表迷惑的男人,所以,当她真的拿出一份盖着政府公章,背后印着“威廉姆·亨利·哈姆波”的文件时,我不由得大吃一惊。
“你们本该明天才能收到这份文件。”艾芙瑞小姐微笑着说,“这事儿一点难度也没有,我不过开口问了一下就办成了。我很想和你们好好聊聊,但最近实在是太忙了,请你们体谅。我现在还有好几个人的委托要处理,他们想要的差事包括一个大使,两个领事,还有其他一堆不打紧的职位,简直忙得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你们回家之后,记得代我向哈姆波先生问好。”
我递给艾芙瑞小姐五百美元,她数也没数一下,就随手丢进了桌子抽屉里。我把比尔的委任状收进口袋,就和安迪一起告辞了。
那天下午,我们准备启程赶回印第安自治区。出发之前,我们兴高采烈地给比尔发了一封电报:“事情已经办妥。准备好你的美酒,让我们好好庆祝一番吧!”
安迪嘲笑了我一路,说我多么不了解女人。
“好吧,好吧,”我说,“我得承认,她的确让我刮目相看。不过,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女人能这么漂亮地办成一件事,而没有把它搞得一团糟。”
当火车行驶到阿肯色州的边界时,我拿出比尔的委任状,逐字逐句地认真读了一遍。读完之后,我一言不发地把它递给了安迪。安迪看完,也一声不吭了。
那上面的确是比尔的名字,文件也千真万确,如假包换。只不过,它只有一点小小的美中不足:那上面的职位是佛罗里达州戴德市的邮政局长。
我和安迪在小石城[22]下了车,将那份委任状邮寄给了比尔。然后,我们坐上朝东北方向去的火车,向苏必利尔湖[23]驶去。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比尔·哈姆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