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多诺万的公寓位于纽约第二大街。一天,当多诺万去吃晚饭时,房东斯科特太太向他介绍了一位新住户——康维小姐。这是一位年轻的姑娘,个子不高,安静羞怯,穿着一件朴素的棕灰色裙子。她看上去有点精神不振,注意力全集中在面前的盘子上。多诺万先生走到康维小姐面前时,她怯怯地抬起头,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纯粹出于礼貌地默念了一下他的名字,然后就又埋头在她面前的羊肉上了。多诺万先生彬彬有礼地鞠躬还礼,同时向康维小姐露出了他那有名的招牌式笑容。这灿烂的笑容可谓神通广大,无论是在社交上、生意上,还是在从政上,都让他获益不少。但对于多诺万先生来说,这一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他很快就把这位穿着棕灰色衣服的姑娘抛到了脑后。
两星期之后的一天,多诺万先生正坐在门廊的台阶上吸一支雪茄,忽然听见身后响起一阵衣料摩擦的窸窸窣窣声,他顺着声响,不由自主地向后看去。
刚刚走出门的是康维小姐。她穿着一件轻薄料子的黑色衣裙,戴着黑色长手套,帽子也是黑色的,一张面纱垂了下来,非常轻柔,简直像蛛网般轻盈,随风飘扬。她站在台阶最上面,浑身上下除了黑色之外,没有一点儿别的色彩。她满头的金发披在背后,柔顺地垂下来,在脖子后面挽出一个美丽而优雅的发髻。她的容貌本来平淡无奇,但现在,她那双灰色的大眼睛凝视着屋顶上面的天空,充盈着强烈的悲伤与忧郁,让整张脸都生动了起来,显得格外楚楚动人。
听着,姑娘们,你们也可以试着穿成这样,一身黑衣,最好是那种绉纱料子的——对了,我想起来了,就是那种中国进口的绉纱。一身黑色的纱衣,配上悲伤而迷离的眼神,黑色面纱下闪亮的金发(当然啦,你首先得是个金发姑娘),然后试着在恰当的地点,找准恰当的时机,释放出恰当的信号:我这会儿简直难过得活不下去了,觉得生命都失去了意义,但是如果有人能陪我去公园走走,没准就会好一些。这一招屡试不爽,那些年轻人每次都会上钩。不过,我这么说是不是有点过分?用这样的口吻来谈论丧服,未免显得太玩世不恭。
多诺万先生重新对康维小姐产生了兴趣。他手里的雪茄还剩一英寸半,还够他美美地吸上八分钟,但他果断地把它掐灭,把身体重心转移到那双闪亮的皮鞋上,站了起来。
“今天的天气多么晴朗宜人啊,康维小姐。”他开口说道。气象局如果听到这一句信心十足的断言,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那个灿烂的太阳标志贴在公示板上。
“如果你有那个好心情,还顾得上欣赏风景的话,的确是的,多诺万先生。”康维小姐说着,叹了一口气。
多诺万先生开始在心里默默地诅咒起这该死的好天气。老天爷真是无情!此刻应该电闪雷鸣,狂风暴雨,来配合康维小姐的心情。
“我希望你没有哪位亲属——你没有痛失某位亲友吧?”多诺万大胆地问了一句。
“我的确正承受着死亡带来的悲痛,”康维小姐犹豫了一下,“但不是一位亲属,而是……算了,我不想把自己的悲伤强加给你,多诺万先生。”
“强加?不不,康维小姐,”多诺万赶紧说,“我很乐意。我是说,我为你感到难过,没人比我更能体谅你的心情。”
康维小姐微笑了一下,但这让她看上去更加悲伤。
“‘你笑的时候,整个世界跟你笑;你哭的时候,整个世界还是笑。’多诺万先生,我现在算是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她说,“在这座城市里,我既没有朋友,也没有熟人。但你待我很亲切,对此我感激不尽。”
多诺万趁机发起了第二轮攻势。
“在纽约独自生活的确非常艰难,这一点毋庸置疑,”他说,“但这座城市并不是永远都冷酷无情,它也有温和友好的时候。如果你去公园散散步,康维小姐,没准能驱散你心里的悲伤。而且,如果你允许的话,我会陪你——”
“谢谢,多诺万先生。如果你真的愿意安慰一颗悲伤的心,那我很乐意接受你的提议。”
于是他们就一起出了门,走进市区公园那古旧的铁门,在里面漫无目的地散着步。走着走着,他们在一个僻静的地方发现了一张长椅。
年轻人的悲伤和老年人的有所不同。当人年轻的时候,无论多大的事,只要对别人倾诉一番,立刻就会感觉轻松很多。可一旦上了年纪,就算你对着别人说了又说,那悲伤还是沉重地压在心底,丝毫没减。
他们两人在长椅上随意地聊着,一个小时后,康维小姐终于开始讲述她的故事。
“去世的那人是我未婚夫。”她说,“我们本来打算春天就结婚。我不是故意炫耀,多诺万先生,但我的未婚夫是个货真价实的伯爵,他在意大利拥有一栋别墅和一大笔财产。费南多·马志尼伯爵,这就是他的名字,他永远都是那么风度翩翩。但我父亲不同意我们的婚事。他是一位侍者,住在匹克普斯。我们曾经私奔过一次,但被我父亲追了回来。那时我吓坏了,以为父亲一定会和费南多进行一场决斗。”
“当然啦,最后父亲让步了,他跟我们说,我们可以在春天结婚。费南多给我父亲看了他的头衔和资产证明,然后就前往意大利,去那里为我们的婚事做准备。我父亲是个非常骄傲的人,当费南多打算给我好几千块钱做聘礼的时候,他很生气,说了好些难听的话。他绝不会让我接受任何东西,哪怕一枚指环也不行。费南多起航前往意大利之后,我就来到纽约,在糖果店找了个收银员的活儿。然而就在三天前,我收到一封来自意大利的信,正是从匹克普斯寄过来的,上面说,费南多在航海事故中不幸遇难。
“这就是我现在一身丧服的原因。多诺万先生,我这颗心已经随我的未婚夫一起埋进了坟墓。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伴侣,目前我无意和任何人交往。我不能像你的其他朋友那样让你开心,我也不能妨碍你追求自己的幸福。现在,你是不是想走了?”
姑娘们,如果你跟一个年轻人说,你的心已经随着某人一起进了坟墓,那你准能看见他立刻抄起一把铲子,急匆匆地往外冲。年轻人都是天生的盗墓贼,随便找个寡妇问问,你就会明白。看着一位天使穿着黑色绉纱,泪流成河,他们无论如何也要做点什么,好把那颗失落在坟墓里的心重新挖出来。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这件事,最倒霉的人无疑是那位逝者,他什么好处都得不到。
“我真为你感到难过。”多诺万温柔地说,“现在往回走还早了点。还有,别再说什么你在这里没有朋友的话了。康维小姐,我同情你,希望你把我当成知己。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我的吊坠盒里有一张他的照片,”康维小姐说着,掏出手帕擦了擦眼泪,“我从来没有把它拿给别人看过,但是,多诺万先生,我相信你,我觉得你是一位真正的朋友。”
康维小姐打开吊坠盒,递给了多诺万。多诺万把它拿在手里,长久而专注地凝视着那张照片。照片上的马志尼伯爵容貌出众,显得既容光焕发又聪慧过人,称得上英俊迷人。看得出马志尼先生本人一定有着坚强而乐观的性格,没准正是他生活圈子里的领导者。
“我屋子里还有一张更大的,装裱起来挂在那里了。等我们回去后我给你看。”康维小姐说,“现在,虽然这些照片就是我对他唯一的纪念,但我会让他永远活在我心中。”
这样一来,多诺万先生心里产生了一个微妙的念头——占领那位不幸的伯爵在康维小姐心里的地位。他爱上了康维小姐,而目前他所扮演的角色只不过是一位充满同情心的朋友,以让她重新开心起来。看样子,他扮演得非常成功。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虽然康维小姐那灰色的大眼睛里还是充满悲伤,但至少他们买了冰激凌,给他们的聊天增添了一些轻松愉快的气息。
那天晚上,他们回到公寓,康维小姐走上楼梯,把那幅镶在镜框里的照片递给多诺万,照片周围装饰着美丽的白布。多诺万凝视着照片,眼神令人捉摸不透。
“他动身前往意大利的那天晚上,把这幅照片给了我,”康维小姐说,“我吊坠盒里的那幅也是根据这个缩印的。”
“他真是个英俊的男人。”多诺万真诚地说,“这个周末,我能否有幸邀请你一起去科尼岛游玩?”
一个月后,多诺万先生和康维小姐订婚了,他们向斯科特太太和其他公寓住户宣布了这个好消息。康维小姐依然穿着一身黑衣。
在他们宣布订婚的一星期后,两人再次来到市区公园,在那张长椅上坐下。月光皎洁,落叶纷飞,这场景如同电影画面般浪漫。但多诺万看上去却惆怅万分,一整天都闷闷不乐。他一言不发的样子让人难受,他的爱人终于说出那个在心里憋了大半天的问题。
“怎么啦,安迪?你今晚为什么一直板着脸?”
“没什么,玛姬[27]。”
“我可不这么认为。一眼就能看出来,你今晚有点不对劲,你之前从来不这样,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大不了的,玛姬。”
“肯定出什么事了。告诉我吧,我很想知道。噢,我打赌,你在想着别的姑娘!既然这样,你为什么现在不直接去找她?把你的手拿开,别碰我。”
“好啦,好啦,我告诉你就是了。”多诺万屈服了,“但我觉得你是不会理解的。你听说过迈克·沙利文这个人吗?巨人迈克·沙利文,大家都这么叫他。”
“不,我没听说过。”康维小姐说,“既然他让你这么不愉快,我也不想认识他。他是谁?”
“这个人是纽约的头儿,”多诺万带着几乎是崇拜的口气说,“坦曼尼协会[28]以及其他一些政治力量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在这里,他几乎能够为所欲为。他魁梧非凡,高有一英里,胸膛像伊斯特河[29]那么宽阔。你只要说巨人迈克半句坏话,两秒钟之内就会有成千上万的人赶过来,把你揍得半死不活。他要是去欧洲老家[30]转上一圈,那些小国王就会马上像兔子一样,一溜烟钻回自己的洞里。
“巨人迈克是我的朋友。我在这里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但迈克并不在乎贫贱富贵,对谁都一视同仁。他的确是个够格的好哥们。我今天在波威里街[31]上碰到了他,你猜他做了什么?他走上前来和我握手,说,‘嗨,安迪,我一直留意着你的消息,干得不错嘛,我为你感到自豪。一起去喝一杯?’他要了一根雪茄,我点了一杯威士忌,并告诉他两星期后我就要结婚了。‘安迪,’他说,‘一定要记得送请柬给我,这样我就能把这件事记在脑子里,到时一定去参加婚礼。’他就是这么说的,而且他一向说到做到。
“你不理解这件事,玛姬。如果巨人迈克能参加我们的婚礼,就是要我砍掉自己的一只手我也乐意。那将会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而且根据这里的风俗,只要婚礼能邀请到巨人迈克,那一对新人就一定能白头偕老。这就是我今晚发愁的原因。”
“既然你把他说得那么好,那邀请他不就得了。”康维小姐轻松地说。
“我不能邀请他。”多诺万先生痛苦地说,“他一定不能来,我自有道理。别问我为什么,我不能说。”
“我才不想知道呢,大概又是你们男人钩心斗角的那一套。”康维小姐说,“但是,这些破事并不妨碍你对我的爱,也不能阻止你对我露出笑容,是不是?”
“玛姬,”多诺万先生换了个话题,“你是爱我多一些,还是爱那个——那个马志尼伯爵多一些?”
他等了很久,康维小姐都没有作声。然后,突然之间,她靠在多诺万先生肩膀上哭了起来,哭得浑身发抖,紧紧抱着多诺万的胳膊,眼泪洒在她那件绉纱黑衣上。
“安迪,我撒谎了。”康维小姐抽泣着说,“就算你再也不会爱我,再也不想娶我,我也要告诉你这件事。多诺万先生,根本没有什么伯爵。我之前从未有过任何情人,但我周围的其他姑娘都有,她们总是不停地谈论她们的男人,好像她们说得越多,那些男人就越爱她们似的。多诺万先生,你也知道,我穿黑色是最好看的,所以我去了照相馆,买下那张照片,又做了一张小的,放进我的吊坠盒。然后我编造了整个故事,伯爵啦,死亡啦,这样我就能一直穿着黑色衣服。没人会爱一个骗子,你会离开我,多诺万先生,而我会羞愧而死。除了你,我没有爱过任何人。”
但是,多诺万先生并没有把康维小姐推开,相反,他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当她抬起头,发现他脸色晴朗起来,而且笑了。
“你——你会原谅我吗,多诺万先生?”
“当然啦,”多诺万先生说,“那没什么大不了的,说出来就好。现在,你把一切事情都变简单了,亲爱的。我一直希望你能在婚礼之前告诉我这一切。你这个坏丫头!”
康维小姐小心翼翼地看了多诺万先生一眼,确定他已经完全原谅了自己之后,羞怯地笑了。
“安迪,你相信我那伯爵的故事吗?”
“唔,也没有那么相信啦。”多诺万先生一边说,一边去摸他的烟盒,“因为你吊坠盒里的那张照片,就是巨人迈克·沙利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