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学生里,我最记得的应该是那个梳着冲天小辫,系着红绳,被祖母牵着手买糖炒栗子的小孙孙。
今日是他父母带他来的,那位老婆婆想是在家里,等着别人给她老人家拜年。
一家三口,一水的细棉布新棉袄,孩子母亲是藕荷色绣了花,父亲是竹绿色,干脆绣了竹子,孩子是一件大红新棉袄,这个小家伙长胖了,圆圆滚滚的,合拢双手给我作揖的时候,我都担心,他别滚翻了。
我拿了橘子给他,他看着母亲点了头,才谢过我接过橘子,只见他掰开橘子,给了坐他母亲身畔的父亲吃,又给了抱着他的母亲吃,又掰了一瓣正要往嘴里塞,却看着他的先生,愣住了,再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橘子,我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想看看他怎么办。
只见他皱了皱眉,又撅了噘嘴,低着头,红着脸,从母亲身上下来,把那瓣橘子递给了他的先生,那位先生也在看着他,不客气的接过了橘子,吃了还道,好吃!小家伙笑了笑,又递了一瓣给我,我接过,笑着道了谢,与他道:“你也尝尝,可好吃?”
小家伙点了点头,自己吃了一瓣,忽的一张小脸拧了起来,微张着嘴,含糊道:“酸!”
我看了看手里的橘子,孩子父亲、母亲的橘子也都没吃,都拿在手里,我们一齐看向那位先生,却见先生笑眯眯道:“是有点酸,是酸甜酸甜的!”
小家伙一听这话,不好意思吐,抿着嘴,委屈的看了看他的先生。孩子母亲忍不住伸手到孩子嘴边道:“乖乖,酸就不吃了,来!吐出来,吐出来给娘啊!”
我也心疼道:“酸就不吃了!快吐出来!我来看看哪个甜,我们吃甜橘子!”
那孩子却看着先生不敢吐,似乎想咽下去,却咽不下去,嘬着一张脸,忍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孩子母亲心疼的不得了,看了看自家官人,那位官人笑着看了看先生,走近前对孩子道:“这孩子就是这样,快吐了!没事的!快吐了!”
那孩子一直忍着,眼泪一串串的往下掉,我都急的坐不住了,直到我家这位江先生对着他道:“快吐出来!”
孩子这才低头吐了出来,还不好意思的抿着嘴,低着头,孩子母亲急忙抱在怀里,给他擦眼泪,我端了茶盏道:“来!漱漱口,漱漱口就舒服了”孩子母亲接过茶盏,给孩子漱了口,这才好了!
我吁了口气,这孩子太实诚,有些迂,太叫人担心了,我转身拿了点心蜜饯攒盒,挑了点心糖果给他吃。
他父亲就着将他母亲的椅子挪到我身边,母子就坐我身边,各自落座,那孩子吃着蜜饯,笑眯眯的对我道:“谢谢师娘,很甜!师娘也吃!”我笑着道好。
孩子母亲抚了抚孩子的发顶道:“这孩子最怕酸,最爱吃甜的!”
我顺手就将攒盒塞给孩子道:“这是师娘给你的!抱回去,慢慢吃!”这孩子眼神亮晶晶的看着我,又看了看坐另一边的先生,直到先生道:“既是师娘送你的,就收好,回去与你祖母、父亲母亲一道吃!”
小家伙急忙点头抱稳了道:“多谢师娘!”,笑的见牙不见眼,仿佛适才哭的那个不是他。
我回身看着那位先生,只觉今日这人委实可恶了!
他却招了招手,对着孩子道:“来!过来!”小家伙立即将攒盒递给身边的母亲,快步走了过来。
先生牵着学生的手,看着孩子道:“我也不爱吃苦的涩的,就算是我的先生、父母说好吃,吃了对我并无益处,我就不吃!当然,生了病吃药,那不一样,吃药是治病,对你好,所以要吃!今日这样对你没有好处,你又不爱吃,就不要吃!吃了不舒服,伤了身体,还教父母担心,也是不孝顺的。你还小,听长辈的话是对的,只是也要用你的小脑袋想想,长辈的话对不对,若是不对,就要问问,不可一味顺从,反而坏了事!将来我们会学到‘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就是说,若是长辈有不对、不妥的地方,我们仍旧屈从长辈,这样的做法,反而陷长辈于不义,也是为不孝的!可明白?”
他耐心的与那孩子说教了一通,那孩子起初小鸡啄米点着头,回应道是,后头却似乎渐渐有些懵懂…依旧点了头。
我们都知道,要孩子这一下就明白,也太难为了,总是慢慢来吧。
他又转身对孩子父母道:“这孩子赤城纯善!很是难得!只是世事只怕容不得…一味的赤城纯善,还是要教导孩子,如何保护好自己,莫要委屈了自己才好!”
“先生,我不委屈!就是吃不下去…”孩子噘着嘴道。
先生笑道:“既是吃不下去,为何还要吃呢?”
孩子腼腆道:“先生说好吃,我想试试…”
先生无奈道:“试试还是吃不下,就该吐出来了呀?你父亲、母亲和师娘都叫你吐出来,这时候咱们就应该吐出来,待以后有合适的机会再来试试,对不对?”
小家伙若有所悟点着头。
那位父亲却明白了,起身长揖道:“多谢先生教导!”
大年初一这一天,学堂里的学生都来了,大都是父母带着来的。娄婆子的侄儿也来了,是娄婆子的小叔子,孩子的父亲带着来的,还带来了两支松鸡,说是年前大雪天,下套子套的,一直养在家里,留着给我们炖汤。
他问那学生可会给猎物下套?那学生自豪道会,还仔仔细细告诉这位先生,如何下套,先生听得津津有味,还说下次找机会要跟了他们去。
一旁的孩子父亲,瞪着自家儿子,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有个学生是独自一人来的,问了才知,他有个寡母,独自抚养他,今日一同来了,却不曾进门,在门外等他,说是寡妇,大过年的不吉利。
我急忙去门外迎他母亲,那位母亲坚持不进门,襄妈妈也来拉她道:“你我一样的,进我的门你怕甚?”原都是镇子上的人,都认识。
这位母亲才拭了拭眼角,低着头跟着襄妈妈进了屋,我就留了襄妈妈在明间,我们一道说话。
我看这对母子穿戴得体,都很知礼,孩子颇为腼腆,母亲却有些身形消瘦,面目憔悴,怕是有些气血不足的病症。
趁着襄妈妈同她说着话,将先前那位小公子送我们的那支人参,并我们素日收着的那些补气血的药材,一样包了些,添进了给这学生的回礼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