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放了假，他仍循旧历，晚了一个时辰去学堂。他与那两个轿夫说过年闲不得，问他们可方便，竟是一口答应，方便方便！
我们也封了红包给他们，还说过年这些日子工钱多算给他们，他们竟是摇头摆手笑道，给先生抬轿子，多不得闲也乐意，不用加工钱！
我却越发不好意思，这样子叫人家年也不能好好过。索性匀出一份糖果点心、酒水，让他送给他们。他笑眯眯道：“南儿与我想到一处了，我再给他们写两幅春联，就差不多了！”
两位轿夫睁大眼睛，仿佛有些不敢相信，笑裂了嘴，红着脸收下，过了两日就送来自家做的腊肠，还有一篓子青菜，这时候的青菜多难得啊！我不禁感叹，这实诚人怎么就会这么实诚呢！
我与他商议，是不是偶尔送些什么与他们？他果断说不！他们只会越送越多，全不顾自家有多为难！
世人惯了将读书人看的太高，我们越发抬举，他们越发恐慌。倒不如就这样过去了，彼此记着好，寻了时机，在他们需要时，再帮他们，也就是了。
大年二十九，算是这一年最后一天去学堂了，这天一过他就能歇下来，好好歇歇，过个安生年！
那晚他回来，还带回来一匣子烟花爆竹，说是镇子外头来的，迎儿一听，眼睛就亮了起来，试探着问道：“官人是要过年再放这些烟花爆竹么？”
他伸着手让我给他脱下大氅，不解道：“现下不就是过年了么？二十九啦！过年啦！今晚就放！”
“好哩！娘子，吃了饭我们放爆竹！我去帮着姆妈，一会儿就好…”迎儿说着，放下匣子，就往厨房跑了去。
如今又吃上了襄妈妈的手艺，倒觉得有些油重了。我悄悄与他道，我的胃口越发叼了。他笑着劝我道：“其实冬天冷，正好合适吃些油重的，南儿且试两天，若还是不习惯，我们再与襄妈妈提一提！”
我摇了摇头，就过年这几天，好吃我多吃些，不合口就少吃些好了。前些日子，娄婆子依着郎中嘱咐，给我炖的各种鸡鸭鱼肉，已是吃的够够的，如今就想着清淡些，可如今过年，哪家不是大鱼大肉？
我记得秋妈妈曾道，我们这样的人家，那是天天都有些荤腥上桌，外头的小门小户，一个月难得沾几次荤腥，一年到头，就盼着过年这几日，能好好吃几顿肉的！
我也是娄婆子来了才知道，其实襄妈妈和迎儿，也不是天天顿顿有荤腥。一开始娄婆子来了，襄妈妈是想着不与我们搭伙吃饭，我和迎儿各有各的不明就里，硬扯着襄妈妈一起吃。娄婆子是听我的，我说几个人的，她就备下几个人的。娄婆子也曾悄悄与我道，襄妈妈有些不好意思…我全不以为意，不过些许吃食，能吃了多少？一个宅子里住着，满打满算五个人，还分开吃饭，至于么？
只是襄妈妈和娄婆子都曾劝我，能省写，多少省些！
转身与他说起，他却道，南儿如今已是很省了，其他可以省，吃口上就不要省了！
我却知道他对吃食看着一向随意，似乎吃饱就好。不过熟悉的人就知道，合胃口的终究还是会多吃几口。就像在酒肆那次，筷子搁下，又拿起，肚子是饱了，可嘴上停不下来啊！
吃了饭，迎儿忙着洗碗打扫，襄妈妈笑道：“多大了！还这么贪玩！”
我转身却看见，我家这位先生已将一匣子烟花拿出来，并着我们前几日买的，翻检着，还分了类，另拿出一个小匣子装出来，喃喃道：“今晚就先放了这些看看，明晚三十，多放些，放这些大个的，必定好看！”
转头看着我道：“南儿，去年咱们可没有一起放烟花！我被困在山上，山上的烟花可热闹了…山上冷清，山上的人都爱放烟花，图个热闹，使劲儿的放！山长那就是个老顽童，带着他家小孙子一起放爆竹，差点炸了手，那孩子吓哭了…大过年的，当着各路晚辈，他家太太又不好说他，只瞪着他，气得袖子直哆嗦，那几天都不许他再碰小孙子！可是烟花一过，山上就又恢复冷冷清清的，那时候，我真是想家，想你们！”
说着就伸手拉着我，笑嘻嘻问道：“那时候，你在做什么呢？”
是啊！我在做什么呢？我思忖道：“我在家陪着娘呢！那时候我也在想，你不在家，也没人放爆竹了，都是灵儿和几个小丫鬟在放，灵儿还问，要不要留几个你回来放？我怕留了你万一真没回来，反倒是个惦记，叫人难受…就说算了…哪知小丫鬟悄悄告诉我，灵儿还是留了，我走的时候…应该还留着…说今年过年放…”
谁能想到，今年过年竟是在这里…好歹，我们是在一处了…
我们就这么牵着手，静静的坐着，我们都知道，彼此在想家，在想着家人，这种思念从未止歇，一直都在…
在他面前，无论如何想家，我都竭尽全力忍着不哭，却听得他道：“明年！我们看看…明年我们争取…能回家过年，一家人团圆！”
这一句惹得我的眼眶酸胀了起来，竭力忍着道：“明天祭祖的时候，我们求求祖宗，帮帮我们，吃苦受罪都不怕，明年我们回家过年！”
他抓紧了我的手，沉声道：“好！”伸手替我拭了拭眼角。
“娘子！官人！我们来放烟花吧！我把院子都扫开了！”迎儿人未至，那欢快的声音却将我们拉回了院子。
我掩饰着道：“好啊！好啊！走！我们放烟花去！”
他点头，一手拿起桌上归拾好的烟花爆竹，一手拉着我走了出去…
迎儿早备好了一支线香，点上线香，再用线香点烟花爆竹…
“爆竹声声辞旧岁”而烟花的每一次砰然绽放，绚烂的火石电光间，同样承载着人们的诸多期许…
期许着，来年种种，皆如许耀眼…
期许着，来年皆有如许光芒，劈开黑暗…
我们的这颗心啊，从来即便在黑暗中，也要剑指光芒…
大年三十，我让他从容睡了个懒觉，由着他睡饱了再起来吃早饭。自从进了学堂，能睡懒觉就是最奢侈的事了。
人越大越是不会睡懒觉，不是不想睡，而是肩上渐重，行止愈重，一年到头，能松下来自在从容的日子屈指可数。
自从离家他一直紧绷着，这些日子才渐渐忪乏些…
细细想来，大约是我将他从集市上接回来那时候吧，我才开始觉着他渐渐松了下来，也才发现之前，他其实是一直绷着的。
过年这几天，就叫他彻底忪乏忪乏，明年我们还有诸多麻烦要面对，有诸般前路要践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