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江南的梅雨,如雾笼着,一盏黄纸伞。
伞下,他和我走在这静静的小巷中。素日我是不喜打伞的,宁可消受着被细雨渐渐浸湿的衣摆。只是与他在一起,他总是坚持撑了伞。
“着凉了如何是好?”
撑着伞,周围似乎变窄了,只我与他。恐慌着想把伞收了,可是,他执意的眼神,让我忍住了。这样也好,离他最近,可以闻到他的气息,如檀香般温暖,让人心生宁和。
这条小巷已经走过无数次,记忆中多是这样的暮春时节。
巷角零星散落着数朵不知名的小花,白色,嫩嫩的,不经意间,一朵花瓣,悠悠落在了我新制的素缎鞋尖,我低头看见,停下脚步,回首向他嫣然一笑。
他竟有些痴了,愣了愣,微笑俯身,轻轻拾起花瓣道:“鞋面着实素了,我如法炮制,画上两瓣花瓣,可好?”
我浅笑不语,想着画的是我已穿过的鞋,不禁一窘,颊已成晕,怕他看见,忙转头,急道:“你是嫌我懒,没在这鞋上绣花?!”回转头,已是微嗔。
他的笑渐渐深了,眸光清亮道:“我知道你喜欢素净的颜色,不喜欢那些个花花朵朵的,我会将花瓣画的极浅,只比素缎略深,好么?”
“不可画的繁了,只得疏疏几瓣,没得成了花架子。”他自然是知道的…
画好的鞋捧在手心里,素粉的缎面上盈盈几瓣极浅紫的花瓣,以银青色点了花蕊。素雅的让人怦然心动,教我怎么忍心穿在脚上。
“这样一画,姑娘以后怎么穿。”清儿轻轻叹道。
灵儿最嚼舌,“做这鞋的时候,想绣点子什么,一直寻不到能配上色儿的线,姑娘左右也不满意,就这么素着,原是留着给人家做扇面的。”
我笑而不语,满心的欢喜,溢得我整个人暖暖的。
母亲看见了,也摇头叹道“就江儿陪着你淘气!好好儿一双鞋,这穿还是不穿?”。
自然是不穿了,又不忍心就这么收了起来。就这样搁在脚踏上,一抬眼总能看见。
灵儿越发见不得,嘟囔道:“这屋里还缺了这个?”
抬眼望去,我这屋里满目皆是他的手笔,即便是他得意的,到了我这里,也要入得了我的眼。不然,也是墙角画海里杵着。
最喜欢那幅《秋日菊花图》,平日里算不得喜欢菊花,八爪鱼似的花瓣,张牙舞爪的,可自他笔端画出来的,却有了别样的韵致,如飞天的曼舞,似精灵的妙指,翩翩然纤巧灵动,竟似有了魂魄,得风便能起舞。
真真有心的,是画卷上提的那两句“心素如简,人淡如菊”
始终不知,他是如何得知我喜欢这两句的,不曾对他说起过,却被他提在了画卷之上。
还记得初初打开画卷,看到这两句,讶异的实在禁不住,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直吓了他一跳,急急道“为了配上这两句,才用的菊花,若不喜欢,另想了重画!”
“再不喜欢,扔了就是!”
“谁说不喜欢了”我忍住哽咽,转过身,以绢子拭了拭眼角,“八爪鱼都被你画成凌波仙子了,能不喜欢?你就当我这么没眼力劲儿?”回转身,只见那呆子依旧愣愣的一头雾水,那样聪明的他,却忘了什么是“喜极而泣”。
“小楼山几尺,细草孤云斜日。一向弄晴天色,帘外落花飞不得,东风无气力。”
水乡的水是灵动的,亦是沉滞的。窗前屋后,缓缓的流淌着,捋过千载的过往,悠悠晃晃的不知流向何处。
我喜欢倚着临水的窗沿,抬头即可望见“平林漠漠烟如织”。
腻着做针线的乳母,在临水的窗沿下,一方卧榻上,乳母总是担心针扎到我,远远坐在塌的一边,我斜倚在另一边,看着飞针走线的乳母身边,落下一件件绣衣锦饰。看着看着就睡着了,蒙蒙醒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抹刚下过雨的天空,微晴,轻蓝中还带着一层淡淡云,“雨过天晴云**,这般颜色作将来”。
母亲告诉我,那是天青色。在我眼中,那是云依着天的颜色。
母亲知道我喜欢这颜色,特意留了一匹缎子,叫灵儿与我做件夹衣,我迟迟不让灵儿动手。
那一日,又是微雨,众人皆在瞌睡,我独在绣房,净了手,焚了香,涂匀了手脂,取出缎子。听着屋外窃窃雨声,细细想着他的身形,曼曼裁剪,应该就是这样了。
不禁有些窘,被一阵涌上来的心痛漫过。
他又要出门了,这一去又不知几时回转。
“好男儿志在四方”
他原不是这一方细雨可留得住,尽管他于功名实无多少眷恋。“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疏阔,终究是向往的。
是啊,理由是这样的多,多得让我不敢用最细的丝线,系住他的脚腕,只得任着自己的一颗心,天南海北的随他去。
寻了一根针,引上丝线。忽尔想起“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人还未走,思念已如焚着的香,四处弥漫,无孔不入,无处不在。
从不问他的归期,而他总是在临行前传来消息,从不曾忘记,告诉我何时归来。而每每得知,他风尘仆仆的踏着允诺归来,又是心痛又是欢喜。
清儿也在一旁唏嘘“平安回来就好!可算是盼回来啦!”
为他做过鞋,打过络,只是这衣衫,却是头一件。
以银青色滚了边,镶了领缘,银白丝线系了带。
灵儿问我,可要绣些什么?寻思许久,抬眼只见院中那株垂丝海棠绿荫匝地,风过处,落英缤纷,舞起了满院白色花蕊。
心有所动,在领缘上绣了银青色缠枝海棠,浅浅的纹,灵儿皱了眉道:“费了多少功夫,还不叫看出来!”我转身不答,灵儿又问,“这就够了么?”我点头。
让清儿赶紧着送了衣衫去,这丫头却对我说“要不…姑娘亲自去一趟吧,这一去一时半会是回不来,可好久见不着了!”被这句话弄得,心里头拧着的疼,胸口闷得厉害,说不出话,只摇摇头,还是不见,最怕送他!最怕…
灵儿掀开帘子,冲了进来,接过清儿手里的衣衫道∶“我去,你们不去,我去,只对他说,若回来晚了,姑娘许了人家,让他悔去!”
被抢了衣服的清儿扎着手,恼道:“这丫头的脾气真是给惯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