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瓦尔多·费拉里:我建议,博尔赫斯,探索一下某些您以前曾经涉足过,却又向我们呈现出新视角的主题,不仅可以重建它们,更可以让它们再获生机,因为在我看来它们是本质性的东西。今天我想要谈谈南方,它如此频繁地出现在您的著作和您的思考之中。在我看来它不止是一个文学的概念更是一个本体论的概念,或许,一个通过理解南方来理解我们自己的方式。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南方可以有不同方式的理解。人们可能会想到潘帕斯草原,对吗?这是一种方式。它也出现在我的一个故事《南方》里,可以有不同方式的解读。我一直在读亨利·詹姆斯,他写的故事总是有意地暧昧不明。是的,例如,“螺丝的又一转”[25]可以用各种方式来解读。我想到:我要模仿亨利·詹姆斯,但要放到一个完全不同的背景里,可以这么说。于是我写了这个故事《南方》,据我所知,它可以用三种不同的方式来读。这三种不同的方式大概是:我们可以把这个故事当成一件真事来读,所有的事件都是真的,不过,总之,可以把它当成叙述的那样来读,这或许是一种可能的读法。然后,我们可以假设故事的第二部分是一个幻觉,或是主人公因麻醉而不良于行时所做的一个梦。然后我们还可以假设,即使我相信第二种诠释更让我高兴也好,就是整个故事是寓言的一种。跟奥斯卡·王尔德所说形成对照,他说的是:“Each man kills the thing he loves.(每个人都杀死他所爱的事物。)”我相信,恰恰相反,可以说每个人都是被他所爱的事物杀死的,就是说,别人只能从肉体上杀死我们,或伤害我们,但仅此而已。然而,如果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辜负了他,他会感觉被杀死了。所以,在这里我们可以假设主角热爱着南方,却对它几乎一无所知。当他抵达南方时,南方杀死了他,故事的各个段落都呈现了这一点。但我相信这种解释是有一点牵强的,最好是假设在故事的第一部分发生的就是我们所谓的真实,即那场事故,那个手术。而其余的都对应着他或许曾经渴望获得的死亡。在这种情形下,这个故事或许是自传性的,因为,我的祖父[26]是在米德雷于一八七四年在拉维尔德投降后被杀的。我在某个时刻,或许曾经渴望过一场这样的死亡,一个行动者的死亡。我从来不曾是一个行动者……也不向往当一个行动者。因此,我们对南方可能会有这样的情感。当然,另有一种解释是南方指的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南区……对我来说这个区域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原初的区域,因为其他的区都已经改变了那么多……然而,在南区人们保留着,或试图保留所有的一切。所以对我来说,南方不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区域,而是那原初的区域,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根本之所在。对我来说它是由很多事物共同组成的……主要是我当过国立图书馆的馆长,当我获悉你我皆知的那个人即将回归的时候我辞去了那个职位,但,一桩怪事——我不知道我们是否在另一场对话中提到过——是这样的:我可能在日本,可能在爱丁堡,可能在得克萨斯,可能在威尼斯;但在夜晚,入睡之后,我永远都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在南区——在蒙塞拉特教区,更精确地说。就是这首米隆加里的那个教区:
“在蒙塞拉特区
钢刀闪耀之地,
我用尖锋说出的话
我用血肉来坚守。”
是的,大概就是这个,所以——多么奇怪啊——大概可以这样说,有什么东西,有一部分的我留在了布宜诺斯艾利斯。还有我相信自己正在旅行,但有什么东西——出于对当今的神话:潜意识的信仰——留在了布宜诺斯艾利斯,尤其是留在了墨西哥街的两侧,在秘鲁街和玻利瓦尔街之间,对不对?在夜里,我入睡的时候,我就在那里,永远都在。
——因此,我们大概有一个版本的南方是蒙塞拉特街的,从里瓦达维亚街到宪章车站一边,可以说。
——是的,当然,是的。可能还有另一个,在我度过大部分童年的地方:阿德罗圭。也许是南方最漂亮的城镇。阿德罗圭曾经一镇都是别墅,现在已经被分割开来了。在阿德罗圭原先曾有两三个街区的别墅,现在没了,已经被分割开来了,但也有那种澳大利亚的植被:桉树(笑),也有一两幢别墅依然还在,我相信。
——然后是文学的南方,或许就在萨拉多河的对岸,这不是肯定的吗?尤其是十九世纪的阿根廷文学。
——确实如此,是的。好吧,我或许在某种程度上与它有所联系,呃,说这话我并没有很多的自豪:我是罗萨斯[27]的远亲,他的记忆与萨拉多河连在一起,他在那里有自己的农庄,不是吗?
——但除了我们一直在赋予南方的地理细节以外,在我看来南方……
——还有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sur”[28]是一个单音节词,也是一个锋利的单音节词。因为,如果您说东方或是西方,几乎就用不了了;相反,在英语中是可以的,“west”,是单独一个音节,也很好听,不是吗?“to the west(向西)”。而在卡斯蒂语中,“oeste”[29]几乎是无法言说的,“este”[30]也不行,“norte”[31]则要好一些。那是单独一个字,短促而锋利:“sur”。然而,如果您说的是“sud”[32]就不行了,力量丢了,而仍有很多人说“sud”。很显然,因为它就写在宪章车站的正面:“Ferrocarril Sud”[33],这是一件憾事,不是吗?在国歌中也是,因为在那里这个词,“al gran pueblo argentino salud”[34],为什么要用“salud”?嗯,就为了跟“sud”押韵。
——必定有一种精神对应这个区域,博尔赫斯。
——是的。
——而且在我看来,在某种意义上,这种精神已经传递到了我们所有人身上。您还记得马丁内斯·埃斯特拉达[35]说过,这片土地的精神——他称之为潘帕斯草原的精神——是构成我们的根本的东西,我们性格的根本。
——嗯,他出生在圣塔菲[36]的潘帕斯草原,我猜想,是吗?
——没错。
——他来自圣何塞·德·拉·埃斯基纳[37],是吗?我认识他,但是……他死于南方,是在布兰卡港附近去世的。
——在布兰卡港。
——我去过他家。那幢房子里全是鸟,他召唤它们,把面包屑托在双手的手掌里,鸟就都来了(两人都笑了)。好像哈德森[38]也这么做过,是吗?对,他跟鸟儿那么合得来,以至于它们都没有把他看成一个人而是当成了另一只鸟。
——哈德森,马丁内斯·埃斯特拉达对他是那么崇拜。
——崇拜极了,是的。现在,我相信他错了,因为他把哈德森定义为一个加乌乔[39],这是完全错误的,不是吗?顺便提一下,他(哈德森)的卡斯蒂语是非常差的,他懂卡斯蒂语,用来对一个雇工发号施令的那种。一个农场主用它来对雇工发号施令,但仅此而已。相反,坎宁安·格雷厄姆[40]则精通卡斯蒂语。哈德森不是,人们总是注意到那些专有名词,因为它们永远是错的。他起的名字都是匪夷所思的。当然,他是凭记忆写作的,而记忆往往,有时候,会太有创意,不是吗?所谓文学的发明其实是记忆所为,与梦不同,后者是自发的,是与一个人拥有的记忆交织在一起的虚构。也就是说,梦是记忆的一件作品,想象是记忆的一个行为,记忆的一个创造行为。
——确实。但马丁内斯·埃斯特拉达提出的这种可能性,作为荒漠的南方这个版本,后来又见于卡门·甘达拉的一个故事,是这么说的——将这件事物的意义人格化了——“我们就是荒漠”,我们阿根廷人都是荒漠。您对此有什么看法?
——不错。
——您说过我们都被放逐了。这似乎和这个想法有点相似。
——不,不,不,我的想法是,我们都是被放逐的欧洲人。但是“我们就是荒漠”,我相信这是一个出色的想法,不是吗?您大概得问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放逐和荒漠……
——但或许,一个文学短语无法避免总会在诠释中失去某些东西的,对不对?如果我说出“我们就是荒漠”,它已经是有效的了。所以……没有必要钻进去吧,对吗?
——您是否记得奥尔特加·伊·加塞特关于我们的主张,在谈到我们时,他将我们描述为“防守者”,这里我便立刻想起了前面这个短语,有关荒漠的话。
——是的,我记得的,但在那一刻很多人都受到了冒犯,他们说:“在恰卡布科[41]之战中我们不是防守者而是进攻者”(两人都笑了)。嗯,显而易见,这是很自然的,但他想要说的并不是这个,他指的不是战斗,而是这里的人……呃,鲜有自发而行者,都有些保守,哪怕用虚张声势和夸夸其谈来掩饰。实际上,在这个意义上人们往往是虚伪之极的。
——话说,您似乎对南方有一种偏爱,不仅是文学的也是情感上的。
——是的,这可能是由于我的童年大半是在阿德罗圭度过的,对不对?这或许是一个解释。另外,我觉得如果一个人,比方说,思考离这里非常近的地区,例如蒂格雷、圣伊西德罗,那些地方似乎并不属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省,不是吗?人们更多想到河边那一带。然而,如果您思考西方或南方的地区,对,就是平原,不言而喻那就是文人所谓的“潘帕斯草原”了,就是说,那也就是布宜诺斯艾利斯,不是吗?
——那就是布宜诺斯艾利斯,我们被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南方包围着。
——是的,我相信是这样。
——是潘帕斯草原,但又是布宜诺斯艾利斯。
——是的,当然。嗯,这个南方还有西方,显然,就是平原。
——是平原。
——海滨不是平原,是另一样东西。
——这就不符合马丁内斯·埃斯特拉说起布宜诺斯艾利斯,说起“歌利亚[42]的头”时所讲的话了。他说平原,或潘帕斯草原,以多种方式侵入了布宜诺斯艾利斯。我不知道您是否记得,是在那本书里说的。
——不,我不记得这个,但是这也发生在宇宙之中,当然,显而易见:布宜诺斯艾利斯侵入了平原,因为整个布宜诺斯艾利斯都是被入侵的平原,不是吗?
——是被入侵的平原或原野。
——我们所在的地方(两人都笑了),我们其实就在潘帕斯草原上,是的。一个有许多房屋,有高楼大厦的草原,总而言之。
——您在一个故事里说过在横穿里瓦达维亚街时,您进入的是一个更古老也更坚实的世界。
——我说过这话?我肯定说得太多了,真的。最好不要提及我的作品。我试图忘掉它,做到这一点很容易。在我家您不会找到一本我的书;或是写我的书,在我家根本没有。我试图忘掉我的过去,想要将自己投射到未来而活,不然的话,我过的便是一种病态的生活,不是吗?尽管记忆也可以用于挽歌,一个……可以接受或可以原谅的文体。然而,我试图思考未来,宁愿这样,因此我一直在构思故事,打磨可能永远无法打磨完成的句子。但我试图填满这份孤独,它的含意,就是身为一个八旬老人并且双目失明。我试图用寓言,用梦,用项目来填满它,而现在我正打算去实现再一次周游世界这个十分愉快的目标了。
——您最近离柏拉图稍远了一点,那么说。
——是啊,好像没错啊(笑)。好吧,谁知道呢,或许人在旅行中也能抵达原型。
——人总能抵达原型。确实是这样,因为您告诉过我在您初访日本时,曾经发现过您原以为永远看不到或永远感知不到的现实。
——我不知道我是真的感知到了,还是产生了感知到了它们的幻觉。但是,如果它们对于我的情感是真实的,它们便是真实的。因为并没有其他方式来衡量事物,唯有凭借我们面对它们之时的情感。
——确实。很好,因此您即将第二次启程去日本旅行了,我们刚才谈论了南方。而且,在某种意义上,这也证明了我们在其他几次播音中曾经说过的话:布宜诺斯艾利斯人和全体阿根廷人所负有的这一普遍使命,要认识这个世界。
——而且,我们有幸生活在一个……依然非常好奇的国家,对吗?这是最好的条件之一,不是吗?令我们感兴趣的是宇宙而不是宇宙的一小块。
——千真万确。非常好,博尔赫斯,下星期我们再来开讲吧。
——非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