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二月二十五日的圣诞节到一月六日的主显节,教堂持续不断地举行着弥撒,管风琴与唱诗班奏响着合唱。按照教会的历法,这十二天期间乃是圣诞季。
在此期间,我几乎都是卧床度过的。真是痛苦的日子。无论怎么说,若论维也纳的纬度可要比北海道的稚内还高。由于气候条件全然不同,虽说并非极寒之地,冬天却果然很冷。雪也下得很厚。在床上不能动弹的话,就连骨头都要冻僵了。而由于每天都能听见,从远处天空中传来的圣诞合唱,耳濡那澄澈的歌声与钟声,凄惨的心情真是油然而生。
总算能在霍夫堡皇宫露面,已经是一个半月以后的事了。
“出来走动没问题吗?很重的烧伤不是吗,上周来探望您时,还一直趴在床上呢!”
在久违的宫廷书房见到鲁道夫殿下后,他十分担心地询问道。
“不必担心。已经痊愈了。并不是那么严重的烧伤。只是连脚底也中了招,无法走动,一直窝着很让人难受。”
“是吗,太好了。”殿下深呼一口气,“我也是,自打那以后就几乎没有外出过啦。心里总是闷闷不乐。”
殿下注视着积了雪的窗户。书房的暖炉里生着火,非常暖和,窗上结了层雾气,就更令人想到外面的寒冷。
“教会似乎要求乐友协会,举办音乐会暂时要有所自律,想去听的全都中止了。这么大的雪也不可能外出远行……”
“教会?为什么?”我问道。
“不清楚。是由于那个帕格尼尼的关系也说不定。毕竟是以公演为名,进入奥地利不说,还以恶魔的行为引发骚动。凯伦特纳托尔剧院也被暂时关闭了。”
分明就和其他音乐家无关吧,我心想。
“为帕格尼尼的公演伴奏的乐团成员,好像也全都受到了相当严厉的审讯。观众也是。似乎是在怀疑是不是有法国的间谍。老师没事吗?”
“没事。到目前为止。”
“还有就是,”殿下压低了声音,“从路那里偶然听到的。帕格尼尼来维也纳的真正目的。”
“啊,请说……”
来自法国政府的要求,中止交响曲的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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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格尼尼先生还真是可惜了。那么出色的小提琴家,却成了拿破仑的手下,被迫做着类似于排头兵的事。”
“嗯……”
我支吾不语,视线落在了脚边。
并非被迫。而是帕格尼尼自愿选择的。哪怕在黑夜中匍匐摸索犹豫彷徨,看不见其他的道路。
“路没有打算……听从吧?”殿下叹息道。
“毕竟是那家伙嘛。”
事关自己的作品,便一概不妥协的音乐笨蛋。明明差点被杀,却首先对钢琴变成灰烬一事感到愤怒。第二天就购买了崭新的钢琴,开始重新研究那交响曲的编曲。
然而,我怎么也不认为事情就这么了结了。在我看来,理由也许十分荒唐,但总之法国是来真的。当真打算摧毁路的新作。
而我所知的历史是,贝多芬的第三交响曲是以不同的名字被呈送到这个世上来的。那便是折中方案吗?并非使用波拿巴这个无可置辩的特定人名,而是说此曲为“那名英雄”而作,模棱两可地发表吗?与英雄交响曲的名称变更有关的故事,确实夹杂了虚虚实实的成分,实际上究竟怎样无法判明。贝多芬一怒之下撕毁乐谱封面的夸张传闻也广为人知。其背后隐藏的真相,难道就是这个吗?
书房的门被打开了。
“殿下,在吗?”
走进来的是路。飘飘然的红色礼服外,罩着一件那种天里十分暖和的披肩。是刚从外面过来吗,身上到处粘着闪闪发亮的雪。脸颊泛红是由于寒冷的缘故吗,抑或是兴奋?
“听说你弄到那本诗集了?”
路一面掸去身上的雪,一面跑到书桌旁的殿下跟前。这才总算注意到我。
“唔……YUKI也在啊。”
不悦似地朝我瞪着眼,
“可以出来走动就是说痊愈了吗?”
“托你的福。”我掺杂着讽刺地回答道。
“哼!那就好。你要是那样死掉,我可受不了,会睡不好觉的,再说了,我才不想替冒牌歌德写什么安魂曲呢!”
真是口无遮拦。我不禁想起了那天夜里,帕格尼尼离开后不久发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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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做什么啊,擅自跑过来,擅自受了严重的烧伤!”
路一边用缸里的水冲洗着我的背,一边愤然说道。失去墙壁的房间里,冰冷的晚风毫无顾忌地吹进来,一早便冷却了身体的灼热和兴奋。从炮击中保护路时,似乎烧伤了背部,衣服燃尽,烫烂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中,疼得要命。而路就朝那里毫不留情地洒着水。
“痛,好痛,路,没事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烧伤。”
“干嘛出头逞英雄啊,你又不愿意听我的音乐,根本就和你没关系嘛!”
“和音乐什么的根本就无关吧,你可是差点被杀啊!”
我直起身,一把抓住路的肩膀。
“是这样啦,差点被杀的是我,不是你。”路甩开我的手,“我没有道理被你搭救啊,可你却弄成这样。”
“痛痛痛!”
路朝我烧伤的脚拍打个不停,我疼得差点昏过去。
“唔……抱歉。”此时即便路也一脸消沉的表情。
赶来的医生将我抬至隔壁的房间,在背上涂了些什么不明来历的粘稠物以后,不知为何朝一旁的路叮嘱着日后的处理。也许是拜那所赐,医生离开以后,路说出了意想不到的话:
“欠你人情也实在令人生气,所以看护也好,照顾你吃饭也好,都由我来。”
我一时目瞪口呆。
“……你做不来饭吧。”
“你别小看我。见过多次你做饭了,很简单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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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说正如想象中的一样吗,做出来的饭菜,糟糕得超乎想象。
看了一眼路端到床边的煎锅,有骨头漂浮在类似煤焦油的液体中。
尝了一口的路,闪着泪花呢喃道:
“真难吃……”
那是当然的吧。
“骨头太硬了根本就不能吃。”
“那本来就不是拿来吃的。”
“那你以前为什么拿来煮?”
你为什么会觉得那是用来吃的?
“呜呜呜,明天会做得更好一些的啦。”
不用,只需面包、奶酪和培根将就一下就行了,求你去店里买一下吧。
而且路还说医生给的药黏糊糊很恶心,想拿来给猫涂抹,说要洗床单,却湿漉漉还没干就铺回了床上,为了让我尽早恢复而通宵唱着自制的弥撒曲,以至于第二天早上,极度衰弱的我对她拜托道:
“路。为了我的烧伤早日康复,我有事想拜托你。那只有你能完成。”
“不管什么你就直说吧。”路拍了拍她那贫瘠的胸部。
“你就暂时离开一阵子吧……”
尽管路忿忿不悦,但她的房间暂时无法使用却也是事实,所以直到墙壁修缮完毕之前,便决定离开公寓住。似乎是去了莫扎特先生家暂时寄宿一阵子。诚然,那里房子的地上部分有得是空置的房间,乐器也齐全,对工作毫无妨碍。虽说也许会被玛丽小姐拿来寻开心,要是考虑到租金的话,实在是小意思。
鲁道夫殿下时常会带些吃的过来探望一下,所以我吟味起一个人独处的时间,决定等待身体康复。这是久违而宁静的日子。
“这真是久违而宁静的,两个人独处的时间呢,YUKI。”
梅菲果然还是不肯放过我。漆黑的犬耳微微颤动着出现在枕边,满面春风地窥视我的脸。在我对峙帕格尼尼时,明明连一丝气息也没有。
“呼呼呼,而且还趴着不能动,身上涂满了乳液。”不是乳液!都在想些什么啊,你这个******魔。“想让我为您做些什么?用膳(吃我)?沐浴(和我一起)?还是说,享·用·我?”不全都是你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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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一下子治好我的烧伤。对于恶魔来说很简单吧。”我厌烦地说道。
“不行。那不是YUKI的欲望……”“我想要,我从心底希望啦!”话说回来,只要是你感觉无趣的愿望,都会用“不是YUKI的欲望”来敷衍搪塞吧?近来我可都摸清楚了,你可再也骗不了我了。
“真拿你没办法呢。”梅菲耸了耸肩,“我明白了。我有只用差不多十二小时就能痊愈的秘术。”
“那你就快动手呀!”
“真的可以吗?”
“什么啊?”
“这个秘术可是在十二小时里,用我的舌头持续不断地舔抚患处哦?”
感觉仿佛听见了血色减退的声音一般。
“……不,不用,怎么会,骗人的吧?因为想******,就故意说出那种敷衍了事的话来。”
梅菲露出邪恶的微笑。
“YUKI怎么就能证明我在骗人呢?”
怎么看都是在骗人吧,那种表情!但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没办法,也就只有错就错了。我放弃求助于恶魔之手,决定等待自然康复。而那样一来,每天晚上,梅菲都要来戏弄一番不能动弹的我,或许正中她下怀也说不定。
就这样过了两周,总算可以走动,以至于在皇宫露面,再次见到了路。
“由我来照顾的话,明明可以好得更快的……”路抱怨道。那怎么可能!“哼!算了。比起那个,殿下,那本诗集。”
“诶?啊,唔,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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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道夫殿下十分抱歉地看着我,却被路用力推着肩膀催促着,打开了书桌的抽屉。那本诗集?
“由于缺货得厉害,到处打电话,终于在汉堡的书店里找到两册。”
从抽屉里取出的是,大开本装订的全新书本。相同的书有两册,一册递给了路。她高兴得手舞足蹈。
“谢谢你殿下!呼呼,太令人期待啦,究竟做了哪些修订呢?旧版已经被我读得残破不堪,都能背下来了呢。”
“……什么书?”我问道。路以长长的红发都要飘起来的气势回过头,炫耀似地将书摆到我的面前。
“弗里德里希·冯·席勒的诗集啦,亲手修订过去的诗,最近才出版!一直搞不到,于是拜托殿下帮我找的。”
弗雷迪过去诗集的修订版?那家伙,离开魏玛之后都在做这事啊。那么积极地说要我拿出干劲写新作,自己却只是修改旧作啊。说来温泉疗养的时候,好像就有说过要再版诗集这回事吧。
路突然想起了什么来,瞪着我。
“我才不承认那个温泉轻佻玉米男就是席勒呢!”是是。
接着她便用神魂颠倒的眼神翻着页码。
“看呐,是《欢乐颂》!我最喜爱的诗哟!”说着便拿给旁边的殿下看。路纤细的指尖怜爱似地顺着诗句一一指下来。她用如在梦里一般的声音说……将来把这首诗歌谱成曲,是我的梦想。旋律也好,和声也好,已经可以想见了。只是,和这首诗相称的宏大构想还未成熟。这一定会成为我的最高杰作。一定会谱写出这首响彻全人类的曲子……
感觉路的笑脸一下子变得十分耀眼,我因而眯缝起眼睛。
你一定会完成它的啦,路。我知道。你所谱写的第九部,也就是最后的交响曲,高唱欢乐之诗。而那首歌终将成为统一全欧洲的颂歌。
忽然,我的意识中滴落了一丝不安,混浊开始蔓延开来。
真的会变成那样吗?在我眼前阐述着梦想的这名少女音乐家,真的能够到达我所知的音乐史的巅峰吗?我可从没听说,贝多芬受到过法国政府的胁迫。历史正悄悄地发生着变化。而且路根本没有想过要考虑帕格尼尼提出的要求。
帕格尼尼说过,不会危及性命。而梅菲则说过,只有人的死是命中注定的。我毛骨悚然。除了被杀以外,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殿下!这、这可是签名本啊!”
路那兴奋的声音,打断了我不祥的想象,
“在封面背后啦,是亲笔。”
“席勒的签名?真的吗?真好啊,路,和我交换吧——啊,我的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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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打开诗集的封面,互相给对方看,惹人发笑般兴奋不已。封面上确实写有约翰·克里斯托弗·弗里德里希那笔锋大胆的签名。是印象中弗雷迪的字迹。
就在这时,鲁道夫殿下突然缄默不语,出神地看着那签名。
“……怎么了?”路诧异地问道。殿下抬起脸看着我。
“这是歌德老师想出来的签名吗?”
“诶?”
对于问话的意思不是很理解。
“这个‘约翰’的写法,和歌德老师的签名一模一样呢。”
“不,我和弗雷迪不同,并不使用那种拼命想出来的签名……殿下,我的签名你还不曾见过吧?”
“见过,就在以前寄给我的信上。”
信?
我不记得寄给过殿下信件啊?
“是在您来维也纳之前寄给我的信。是提出在维也纳想去观光的地方啦,想去听的音乐家的演奏会啦,想看的美术品啦之类的要求。”
“啊,对,说、说起来是讲过那些话,但是……”
我并没有寄出过那封信件。虽然觉得会不会是梅菲捏造的。
“就在这里啦……不是老师写的信吗?”
鲁道夫殿下说着,便从最下面的抽屉里取出信封。我几乎是抢夺一般接过它。看见寄件人,我屏住了呼吸。署名为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大致读了一下信中的内容。想看某处宫殿或教堂,想亲眼见识一下圣遗物,想现场听某人的演奏等等,尽开列着一些任性的要求。那是十分熟悉的字。一目了然。
“……这,是弗雷迪的字。”
“诶……”殿下也露出一脸摸不着头脑的表情。连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弗雷迪为什么要瞒着我写这封信?
我回想起来。起初我之所以移居来维也纳,都得归咎于弗雷迪。是那家伙擅自回复了弗朗茨二世陛下的邀请。不仅如此,还写了这封信给鲁道夫殿下,是想让我来维也纳?并且想把我和贝多芬的音乐牵连在一起?弗雷迪为什么要策划这种事?而且自己还干脆消失不见了。甚至落得被教会追查。
被教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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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一惊。
梅菲,喂,梅菲,出来,有事要问你,给我出来,就现在!虽然试着在心里如此呼唤,却怎么也感觉不到恶魔的气息。因此我心里的疑虑,就像模糊的窗玻璃上那渐渐滑落的水珠一样,越滚越大。
弗雷迪知道我故意蛰居在冷漠的躯壳之中。即便如此,他依然策划了让我搬来维也纳,从路开始接触种种刺激。哪怕伪造信件。而他自己却受到教会的追查并失踪。
如果弗雷迪知道我和梅菲斯特菲雷斯的契约的话。
为了让恶魔早日得到我的灵魂,进而从旁协助的话。
这便合乎逻辑了。教会因为弗雷迪是恶魔的爪牙而盯上了他,对他进行调查。所以逃往帝国之外。
怎么会?这不可能!弗雷迪不是那种人。我的自我回答在脑海中空洞地回响。为什么你能说出那种话来,另一个我笑道。你对弗里德里希·席勒都了解些什么?席勒曾是歌德的朋友。不是你的。
没错。我对弗雷迪一无所知——
“……老师,您怎么了?”
“……YUKI!信有什么问题吗?”
我猛然清醒。由于路和殿下从左右两边试图窥探我的手中,慌忙将书信塞回信封,还给了殿下。
“嗯,不,没什么。弗雷迪那家伙,也许想让我帮他在维也纳拉够关系,才擅自写了这封信的吧。”
但愿如此。但我对自己所说的话,却丝毫难以相信。那样的话,为什么弗雷迪那么急着消失?而且还是去瑞士的深山里那种似乎无法取得联系的地方。一定是对我隐瞒了什么。全身的皮肤起了鸡皮疙瘩。
此时,外面的走廊里传来显得相当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前突然停下。
继敲门之后,传来上了年纪的男人的声音:
“鲁道夫殿下,您在吗?路德维嘉·凡·贝多芬应该在您这里吧。”
熟悉的声音。是宫廷乐长萨利埃里老师。我们三人面面相觑。
“在这里……请进。”
鲁道夫殿下说完之后,门被打开,筋疲力尽的蘑菇头萨利埃里老师走了进来。偷偷看了看走廊,便迅即背着手关上了门。
“突然打扰十分抱歉……哦,歌德先生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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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利埃里老师用心神不宁的目光看着殿下和我,接着朝路转过身去。
“路德维嘉,那个,怎么说呢,跟我来一下。”
“干什么。我接下来马上就要和殿下举行朗读会啊!就在这里说吧。”
“事情紧急!”
“要是那样,就更应该当场在这里说啦!”
老师的额头青筋暴起。鲁道夫殿下不知所措,想要介入调停,被他挥一挥手阻止了。
“刚才法国政府向陛下正式提出要求。”
萨利埃里老师声音沉重地说道。法国政府,也就是说,关于波拿巴交响曲的事吗?终于成为国与国之间提出要求这样的大事了吗?
“很快也会通知到你,所以在此之前我先说两句。关于你那降E大调的交响曲……”
“真无语了。连老师都想让我中止发表吗?”
路夹杂着叹息说完后,萨利埃里老师一脸仿佛直接喝下咖啡粉似的表情。
“……没错!”
“同样身为音乐家,亏你能说出那种话!作品尚未问世便被摧毁,对我们而言,乃是最大的耻辱!老师不可能不明白。还是说,对老师而言,比起艺术来,保住宫廷乐长和乐友协会会长的地位来得更重要吗?”
“说的没错!”
萨利埃里老师一下子激动了,
“我啊,作为维也纳乐坛之长,不得不监督和保护众音乐家们!不能像你那样旁若无人,任意妄为,只考虑音乐,我行我素地去做!”
唾沫飞溅的老师朝路逼近过来。
“我可不记得说过让你来监督我,保护我!”
“闭嘴!你、你听好了贝多芬,为了这点事顶撞反抗,对你有什么好处,那可是国与国之间的问题啊,充其量不过一部交响曲,别无谓地刺激法国,现如今拿破仑的矛头指向英国,眼下正是我们利用短暂的和平积存国力之时。”
“那与我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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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孩子吗!”
“就是孩子啦!”
萨利埃里老师的脸上,露出的两百种左右不同的为难表情,同汗水一起消失了。
“……呐,我说贝多芬,由我去劝说陛下,我也不是恶魔,不会让你扔掉曲子的。折中的办法有得是,对了,成问题的是第二乐章的葬礼进行曲,如果那里用你擅长的降A大调那悠扬的柔板替换的话——”
“我不要!别开玩笑了!老师也看过我那首曲子的总谱了吧。第二乐章里的葬礼进行曲,除了C小调以外别无可取,只要是音乐家都明白的吧。一旦改变,作品整体就会沦为渣作。”
“咕,呃……”
萨利埃里老师握紧的拳头在颤抖。然而我和鲁道夫殿下却没有插嘴的余地。那是音乐家同行间的对话。而且萨利埃里老师也明白,哪怕一节乐章也无法替换。
“那么!至少改掉标题,呐,那种露骨的标题怎么说也太不妙了。只是更名这种程度,虽然不知道法国那边能不能接受,但至少改个稍微稳妥些的一般名词作为标题!对,对了,歌德先生!”
突然把话头转过来,令我心里扑通一下。
“让歌德先生,我国首屈一指的文豪来想个题名怎么样,那一来贝多芬你也能接受吧。剩下的就和我一起谦恭地请求陛下,再向法国递出书面解释,那样的话或许能撑到首演也说不定。你看如何,歌德先生,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我无言以对,感受到路那冰冷的目光。
心想,为什么是我?想让我将历史引导回正确的方向上吗?作为了解未来的人,理应在这里说三道四吗?说出那被光辉的匿名状态所笼罩的《英雄交响曲》这个名字。
然而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可悲的是,真正地说不出一句话来。对于路的无谋之勇,否定也好,肯定也好,我都无法做到。
“YUKI与这件事无关吧!”
路冷冷地说道,朝萨利埃里老师转过身,
“那是我的曲子。由我来命名。那曲子就叫《波拿巴》,没有别的!”
“咕——你要还是那么任性的话,就给我滚出奥地利!去伦敦演奏不就得了,那边的话,至少法国还鞭长莫及!或者去美国。”
“我不要!就在维也纳演出。听好了老师,包括让谁来听、怎么听在内,可都是艺术的表现。就凭权力的干预,我是不会违心改变的!要求我这么做,本身就是难以原谅的。我才不会屈从!”
萨利埃里老师的表情复杂地扭曲了。路继续道:
“我爱着这座城市,以及这里的听众。并非头脑中只有舞会的贵族,而是指压抑着对恶魔的恐惧,也要涌去聆听演奏会那般深爱着音乐的市民。首演的荣誉将献给维也纳。我心意已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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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如此意气用事?”
“意气用事!老师把这叫作意气用事吗!如果这是意气用事的话,那么幼儿的啼哭也好,临终前的咯血也罢,全部都是意气用事!我只是作为音乐家,作为贝多芬而活着罢了!”
就在老师满面涨红,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听见房间外传来众多的脚步声。在门前停了下来。
“……鲁道夫。在里面吗?”
萨利埃里老师吃惊地发出叫声,缩了缩脖子。鲁道夫殿下也瞪大了眼睛。路不痛快地将目光刺向房门。
是弗朗茨二世陛下的声音。
“……我在。”殿下回答道。
“萨利埃里和贝多芬也在吧?”
“是的。”
门打开了。带领着侍从,身着便装的弗朗茨二世陛下踏着稳健的步伐,进入了房间。还很年轻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一阵子未见,看上去仿佛老了十岁二十岁的样子。眼睑松弛,眼角增加了些许皱纹。萨利埃里老师屈膝拜倒在地。鲁道夫殿下也低下了头。我也在窗帘的阴影中跪下。只有路,连视线也未低垂,正面承受来自皇帝的目光。
“贝多芬!”萨利埃里老师用嘶哑的声音责备道,“你在干什么呢,这可是在陛下的御前,头抬得太高了!”
“为什么我不得不低头跪拜?”
路不留情面地放言道,
“陛下之所以身为皇帝,只是因为生在哈布斯堡家吧。我作为贝多芬,只因我的音乐而站在这里。诚然王座高高在上,即便没有那个,陛下的个子也比我高,我就乖乖地仰视吧。但我不觉得仰视必须拜倒在地。”
“贝多芬!你太无礼了!”
“少得意忘形,一个弹钢琴的!”
陛下嫌麻烦似地抬了抬手,制止了怒不可遏的侍从。
“路德维嘉……你还是老样子啊。”
陛下连苦笑也笑不出来般嘟哝道,接着将视线转向了萨利埃里老师,
“朕应该说过,要亲自传达的吧。为何要抢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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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陛下恕罪!”依然低着头的老师,声音不停颤抖。
“作为音乐家的同情吗……哼。太浅薄了。你不觉得这种事,干脆利落地下达命令才更仁慈吗?”
陛下的视线回到路的身上,
“已经听说了吧。你的《波拿巴》,那首包含葬礼进行曲的交响乐,非常遗憾,放弃公演吧。眼下当以国家大事为先,慎戒挑衅法国的行为。”
“那是君命吗?”
陛下的眉毛诧异地扭曲了。
“那是当然!你以为朕是什么人?”
“那么恕难从命!”
“你、你在说什么!朕可是以皇帝的身份在命令你啊!”
“正因为如此啊,陛下!”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整个儿冻住了一般。路那热情四溢的声音冲破冰冻,无情地带给它裂纹。
“陛下不也多次来我的音乐会吗,在御前也曾弹奏过钢琴吧?如果陛下听过我的交响曲之后再拒绝的话,我将洗耳恭听一位高贵听众的意见。但我不会听从君命。”
“你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
陛下的声音变得像生锈的钉子一般粗涩。路以掌拍向桌子。侍从们吓了一跳,全身僵硬。
“不明白的是你们啊!竟敢以君命来对我的音乐说三道四!听好了,我是艺术家!以音乐扣问世界,被听众所接受,我才得以呼吸。那便是我的生命。如果不能被听众所接受,我的生命将堕入虚无而终结。因此我们才无论何时,都在自己内心的呐喊与听众的欲求之间呻吟。我也知道,那首交响曲会被怠慢拿破仑的人们所嫌恶,抑或被盼望拿破仑死的人们骂作失慎,但即便如此,即便如此!我不惜豁出自己的全部生命,选取一个一个音符,别择一句一句语言!作为人类尚未触及的最为巨大的交响曲之合适人选,我决定描绘吞噬全欧洲的巨人的行军,及其葬礼,甚或抹消它的狂躁与建构在其前方的都会。国家又如何,这是我的战争!”
陛下和侍从们僵硬着表情向后退去。
“如果不能征服听众,如果我的歌无法打动任何人的心灵,那便是我的败北,我的死亡。如果想杀死我的音乐,作为听众那就谩骂吧,轻蔑吧,嘲笑吧,用尽语言在报纸上也好,杂志上也好,街道的铺路石上也好,尽情书写恶评吧,那是听众一方的战争!我会再次以音乐回应挑战,但是!不曾流血之人,不得对这场战争说三道四!既非传播方,亦非接受方的人不得踏入,不得玷污这艺术的战场!无论怎样的权力,都不许入侵这场战争本身,哪怕是王也好,皇帝也好——甚至是上帝也好!”
当路将发自灵魂深处的呐喊全部吐露以后,推开依旧发愣的弗朗茨二世陛下和侍从们,走出了房间。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我。穿过裂开的人墙,追她而去。
“……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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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走下台阶的楼梯口,追上了红色礼服的背影。路狠狠地转过头来。眼中依然压抑不住燃烧着的怒火。
“干什么。你也想说这是国家的问题,只不过一首交响曲之类的话吗?”
“不、不是。”
我支吾其辞,不禁将视线垂了下来。连我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追上去。向路说些什么好呢?
我明白她的话完全正确。原因是我生在二十一世纪,双亲都是音乐家的家庭里。但现在是十九世纪初。绝对君主制在全欧洲依然余火未烬,自由与平等也才刚刚在大西洋的彼岸和此岸萌芽。很难想象对皇帝口出狂言之后还能平安无事。
所以说?
我朝她追来所为何事?
“哪怕与法国及奥地利全军为敌,我也要实现《波拿巴》的首演!YUKI,你不也是艺术家吗?即便是冒牌货,在你心中,不也沉睡着曾经属于歌德的部分吗?难道你不理解我的所思所想吗?”
我暧昧地摇了摇头。只是个普通的高中生啊,我内心如此回答。所以正如你所说,我也是不被允许涉足那片战场的旁观者。
见我沉默不语,路叹息一声,背过身走下楼梯。
只留下我内心深邃的某处,仿佛有什么热情正在蠕动。这究竟是什么?也许是从路的言辞中飞溅出的火花,点燃了我内心的什么吧。怎么可能?不过是个无能的小鬼心里,应该没有什么可以燃烧的东西才对。
可是,那么,从肋骨内侧向外撕扯般的这股悸动,究竟又是什么呢?
第二天,终于到了最终乐章联合排练的时候,我也在中午之前处理完评论的工作,前往城市的尽头。由于交响曲《波拿巴》的全体排演无法再使用宫廷剧院的练习室,于是就改在郊外的老剧院进行。
在马车里,我回想起昨天路所表现出的激情。哪怕与军队为敌,她是这么说的。并非不可能。现实是帕格尼尼便曾诉诸武力。弗朗茨二世陛下受到那样的当面辱骂,也不会一直这么仁慈下去。要是法军或奥军采取武力阻止的话,那该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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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思考着自己的疑问。那里与路曾经说过的话重叠了。
——“我没有理由被你搭救。”
不正是那样吗?为什么我不得不担心路?她本人也好,她的音乐也罢。贝多芬于一八二七年三月二十六日死去。反过来说,直到那天为止都平安无事。而我决定,不会认真聆听她的音乐,所以交响曲的首演不论是延期,还是中止,标题改成什么样,哪怕第二乐章替换成过分柔美的降A大调浪漫曲,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如果真心这么想的话,就该立刻停下马车,从车上跳下来,立马返回公寓才对。但我却背靠在坚固椅子的一隅,拼命忍受着心底蠢蠢欲动的熔岩般的违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