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是不知道。”
梅菲用几乎和呼吸毫无二致的声音说道,
“将拥有力量的您带到这个时代,想要作为自己崭新的肉体。的确,歌德先生是这么命令我的。”
“那么,歌德他骗了梅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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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我自从诞生以来数万年,第一次内心颤抖不已。”
看来不像是在说谎。然而,不知为何,我对她的那番动摇却笑不出来。
“……MIYUKI。”我说道。
梅菲屏住了呼吸。
“我的名字叫MIYUKI。没错吧?”
她的眼睛睁大到了极限。被柔软的头发裹住的犬耳直直竖起,接着沮丧地垂了下来。
“……恢复记忆了吗……仅凭自己的力量。怎么会?怎么会……”
我抬起梅菲颤抖的手腕,用手指在掌中写下那个字。
“幸”
梅菲那迷路的孩子一般的视线,好几次在手掌和我的脸之间游移。我轻轻握紧她的手说道:
“是写作这个字吧。幸。意思是——”
我的声音带着热情,语言中渗入了魔力,
“幸运之人。多福之人。受到祝福之人——拉丁语为Faustus。是歌德试图描绘的魔法师的名字。”
我用手掌将梅菲小小的拳头包裹着握紧。颤抖确实传递了过来。为了体验这世上所有的喜怒哀乐,和恶魔梅菲斯特菲雷斯订立契约,作为交换,出卖了自己灵魂的男人。所有的一切,都和现在这里的如出一辙。歌德为了描绘那位魔法师的故事,成为了魔法师本人。那便是如今身在此处的我。
所以——
我再一次注视着梅菲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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湿润的视线朝我投来。
“我要写我自己的故事。”
平静地宣告了。梅菲的眼中,闪光的颗粒在摇晃。
“不是你。是我来书写。结局由我来决定。”
握着的手上轻轻地注入力量。
“我不会输给你。绝对不会把我交给你。”
片刻之间没有任何回答。仅仅我和恶魔的视线相互交汇而已。成千上万感情的丝线相互交织,又解开。不久,梅菲用手臂缠绕着我的脖子,将我抱到怀里。
“……梅菲?”我有些吃惊地说道。
耳朵里传来不成声的话语。YUKI,我心爱的主人。即便如此,即便如此我也——想要,想要,得到你。得到你。得到你……
她的胳膊更加用力地抱紧我的脖子,手指触摸我的头发间,爱抚着耳朵,从后颈向内滑入,顺着锁骨,滑落到胸部——
“——YUKI!”
恶魔的气息云消雾散了。
斜坡上的草丛被渐强的风,吹得摇曳不止。我独自站在那里,俯视着眼前被青黑色的树林包围着的湖泊。热情的余韵仍在我的心中喘息,宛如心脏一分为二,竞相跳动般。
“YUKI,你在干什么呢?”
将我拉回来的那声音,再次呼唤了我。
回头仰望,只见从阳台向我挥手的路的身影。就像破雪盛开的红花一般,我呆呆地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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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点给我回来,席勒先生贪心不足让我头疼!又重提版税提成的事了,你也过来说两句什么啊!”
“马上就来!”
我爬着斜坡,跨过栅栏往回走。两只狗缠着我的脚。走到门前再度回首看了看湖泊。太阳几乎就要破碎散落在了水面,紧紧贴着湖岸。那景色烙印在我的灵魂之中,至今也没有消失。
在那十天后的五月九日,约翰·克里斯托弗·弗里德里希·冯·席勒走完了他短暂的一生。年仅四十五岁。
遵从遗言,他的灵柩里摆放着题有献词的《基于德雷斯勒进行曲的九首变奏曲》乐谱。如果你有幸前往魏玛旅行的话,希望你能造访一下那座陵园。那里并排着两具灵柩,左边是我,右边就是弗雷迪。假如凝神闭目侧耳倾听,或许能从右边的灵柩里,听见些许路的钢琴声也说不定。
虽然故事就这样暂告一段落,但后话还有很多。倒不如说,几乎等于什么都还没说。路的音乐才刚刚来到深邃丛林的入口,拿破仑·波拿巴在得知最初的失败之前,尚且不得不沐浴无数的凯歌,而我也还连打开书架钥匙的勇气都没有。
然而那都是别的故事了,还是留待他日讲述,现在就用一段不起眼的插话,来为故事落下帷幕吧。
……那是弗雷迪写给我的一封信。
那封信寄到维也纳,是在葬礼结束两周后的五月底。
“致亲爱的****斐。首先有一件事不得不向你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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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此写道,
“是关于你极其珍视并藏起来的那个包。有一回我以为你是不是藏了什么********小说,于是在包里面翻找过。因为几乎全是日语,就算博学多识如我,也根本读不懂,但绘图和数字却还识得。印着很多乐谱的那一册上,某页有我的介绍吧。在我的肖像画下竟然写着(1759-1805),而最近咳嗽也是愈演愈烈,还常常伴随着咳血,我终究还是认命了。总觉得死人多半还是能够得到宽恕的,某人曾经这么写过吧。为了表示歉意,我就告诉你我收藏心爱的********小说的地方,你就代我收下吧。话说,要是被发现,我作为文豪的名声可就要受损了,你悄悄替我取回吧。我恳求你了。地方是在——”这一段关系到他作为文豪的声誉,所以隐而不表。顺便一提,还没有取回。“知道自己和周围的人何时会死,这究竟是种怎样的心情,虽然我曾一度想问一下返老还童的你,不料如今知道了真相,觉得当时没有问出口,实在是太好了。不是能够说清楚的吧,这个。你究竟是怎么走过来的?大概就是尽可能不与任何人交上朋友吧。”
的确如此。但我也已经知道,那终究是徒劳。
“没用的。因为你就连我都放不下,结果面对谁都一样会放不下。无论怎么做都会介入其中,弄得浑身到处是伤,还不吸取教训,连饭都要帮着做吧。呐,你知道吗?我说的可不是十年交往下来的约翰·沃尔夫冈,而是去年秋天突然从日本来到这儿的新挚友你啊。”
我将信放在腿上,仅仅那个部分反复读了一遍又一遍。在心中的某处,雪开始融化。绿草穿透积雪,逐渐萌芽。
“虽然只有两个月左右的交情,但我很快乐。尽管你也许会想,席勒是歌德的朋友,不是我的,但不凑巧的是,我并不这么想。和你成为朋友,大概是我人生中最后的收获。不过啦,要是能钓到一个这间医院的护士,还有得是收获啦,但她们貌似都太保守,以至于没能得手就是了。”
喉咙深处仿佛被酒灼烧一般发热。接下来的几行,我因为落泪而难以卒读。
“唯一令我遗憾的是,到最后也不知道你的名字这件事吧。你的身体里确实存在着****斐,所以这么叫也没错,不过你一定还有更加帅气的真名,就连****斐也十分中意的出众的名字吧?下次在地狱碰面的时候再告诉我吧。我等你哦。别走错了门,跑到天堂去了啊!”
有话就当面问我啊,混蛋,我心想。在最后弗里德里希的署名上也有热泪滴落,墨水被渗透化开。我攥紧信纸,抬头盯着天花板,静静地等待心中积雪被热泪全部融化。
才两个月左右吗?在一起的时间仅有这么一点吗?
感觉我们的交情应该更长更久。无论是吵架、借钱、争论,还是无聊的打赌,总觉得多到数不尽一般。
那并非错觉,而是确实的记忆。在我身体里渐渐融化的歌德的生活。因为并不是我攒下的记忆,或许我根本就没有哭泣的资格也说不定。
可是,弗雷迪。
你也没资格说别人吧。你不也放不下我吗?因为你的缘故,我就像个笨蛋一样,自然地得以扮成歌德的样子。要是没有你在。来到这个世界第一个遇到的,要不是你的话……
我一定早就走投无路,自暴自弃了。
所以,弗雷迪。很长一段时间和你一起工作,互相阅读作品,对饮,争执,竞争,一起欢笑的那个歌德的记忆——事到如今可以把它视作我的吗?
确认热在我心中变成了宁静的炭火后,将信塞进了信封,收在书桌的抽屉里,转而取出了稿纸。接着我用羽毛笔蘸了蘸墨水,开始书写我的故事。开头虽然还没想好怎么写,但标题却已经决定了。将弗雷迪十分好奇的我的真名,写在了最初的一页上。就像他也能看懂的那样,德语是——
——“Faust(浮士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