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做好的音乐会宣传海报,鲁道夫殿下红着脸,发出“呜哇……”的感叹。
“太美妙了,皇兄!”
路易莎公主看着摊在书桌上的大幅海报,兴奋地说道。
漂亮的金发美少年面向钢琴的肖像画,被大大地印刷了出来。算是这个时代最为先进的技术,类似锦绘的彩色版画。
“乐坛的庇护者,本身亦是卓越的钢琴家、作曲家鲁道夫·冯·奥地利殿下的处女音乐会!自作钢琴协奏曲的首演!四月七日,维也纳剧院劲爆开演!”
……在肖像画的周围,跃动着这样难为情的标语。
“心情十分复杂……”殿下嘟哝道。我心想,的确如此吧。怎么说这场音乐会都是假象。
“做得不是很好嘛!”
路在公主旁边扫视了一眼海报,抱着胳膊喃喃自语,
“这句在其中乱舞,怎么看都有点脑残的宣传词,实在不错呢。殿下还远没有达到,能为协奏曲单独演奏给观众听的水准,明白人心里还是明白的。”
“别说得这么直白嘛路……虽说的确如此啦……”
鲁道夫殿下垂头丧气。
“看见这张海报,聪明人一眼就能看明白。这似乎并非表面上的音乐会。我和殿下来往密切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我的交响曲似乎首演便横遭种种干涉而受挫,这番传闻也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虽然仅此还无法获得确证,但这张海报的构图,和我的歌迷俱乐部会刊前一期的封面完全相同。至少歌迷俱乐部的人一定会注意到。接着就会口耳相传,扩散开来的啦。”
也就是说,路表面上放弃波拿巴交响曲的首演,打算伪装成殿下的音乐会,暗地里聚集观众进行首演……虽然仿佛事情与我无关一样写着,但实际上策划者兼赞助人就是我。
而路的话也已经渐渐得到了证实。包含提前预约优惠,且只卖一百张的特等席预售票,在一天内就全部卖完了。虽然对不起殿下,外行的首场音乐会不可能有如此高涨的人气。大家都看穿了这场公演是贝多芬在打游击吧。
“可是,乐团怎么办?”
路易莎公主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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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怕欺骗不了乐团的诸位,要是知道这会违抗父皇或教会的话,大家一定会退缩的吧。”
“大家都愿意参加啦。”路得意地挺起胸膛,“我可是一家家登门拜访,逐一说服他们的。哼哼,维也纳乐友协会聚集着的,可都是一群水准高超,贫穷却有骨气的演奏家。而且,承担我伟大杰作首演的荣誉,可是无论什么都难以替代的。”
“练习在哪里进行?”公主问。
“就在这里进行哦。”路摊开双手。美泉宫既是皇后与公主们的寓所,也是通宵举办舞会或演奏会的巨大娱乐场所。备有许多合奏练习室,路和乐团像往常一样,借来其中一间练习室,反复进行排练。
“诶……”公主一脸忧虑的表情,“在皇宫?要是路小姐被发现和乐团的各位在一起的话,岂不是要露馅的吗?”
“你以为为什么特意冒充殿下的演奏会?”
路得意地说道。路易莎公主感到纳闷。
“比起说明,还是眼见为实吧,殿下请看。”
“诶,等,稍等一下,就在此时此地?”
“顺便让公主和YUKI看看能不能顺利地蒙混过关。快点过来。”
路将殿下拖到房间深处的屏风后面。公主目瞪口呆地目送这一切。不久就能听见衣服摩擦的声响。
“怎么样?”
路再次拉着殿下的手返回,说着便挺起胸来。殿下则羞涩地低下头。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二人交换了服装。路换上了背心和裤子,扎起长长的红发,用宽檐帽遮了起来。另一边的殿下却是一身红色裙装加上发带。太合身了也真可怕。
“皇兄,好美……”
公主不禁漏出这么一句。殿下垂下视线嘀咕道:
“真是十分复杂的心情……”那倒是……而且还在一起更衣,也就意味着没有被路当作男性来看待。路却得意地说道:
“这么一来,我就能作为鲁道夫殿下,大大方方地前往练习室,而殿下就当个听话的路德维嘉,在皇宫的庭院里和猫咪玩耍,努力帮我制造不在场证明。那么,我去去就来。”
路一打开房门,走廊里就涌来一大群人。我们心里一惊。是一个个手里抱着乐器箱子的乐团成员。
“干、干什么啊,全都跑过来!”路惊讶不已,“没必要来接我啦。”
那位首席小提琴演奏者的大叔,咯吱咯吱地挠着秃顶的脑袋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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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啦,听说男扮女装的鲁道夫殿下十分漂亮。”
“没错没错,太想看一眼啦!”“因为只在我们练习时男扮女装,所以要是不像这样挤过来,就看不到啊!”
殿下羞红了脸,躲到了我的身后。
“服了你们了!不是让你们来看杂耍的,快点给我回练习室去!”
路朝首席演奏者的腿踢了一脚,打了一记首席大提琴手的屁股。
“殿下,请放心!”首席演奏者对我背后的殿下说,“我们一定会让殿下的演奏会圆满成功的。”
“因为出场费增加两成了啊。”“因为要违抗陛下,这已经算便宜的啦!”“要是酬劳翻倍的话,哪怕上帝出面阻止,也要演到底。”“说得没错!”“你们都给我安静些,如果我是贝多芬的事败露了怎么办!”你也给我小点声啊!
乐团的诸位和女扮男装的路一起,络绎不绝地朝走廊的另一边走去。还以为在悄悄说些什么呢,这次听到的,却是以下这番谈话。
“看见没?”“真的穿着路德维嘉的衣服啊!”“是啊,通红的裙子。”“老实说,比路易莎公主还要……”“你脑子没烧坏吧……”
听见这番话的殿下,向我投来求救的目光。心里感觉必须对他说些什么,结果说出的却是以下这番言辞:
“我说……没问题的,真的很合身哦。”
恭维他做什么啊!即刻自己吐槽了自己。然而殿下却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说道:
“只要老师感到高兴就好……”高兴你个头啊!
“我、我也,”公主慌忙说道,“只要老师高兴,我也扮女装!”
你打从一开始就是女的吧!真是莫名其妙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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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收到帕格尼尼寄来的信,已经是进入三月,离音乐会只有一个月的某个星期日。虽然没有寄件人的姓名,但立刻就辨明了信来自帕格尼尼。因为信封中牢牢折叠的纸,用透明的细线一圈圈捆起。是小提琴的E弦。
路并不将其解开,而是叫我过来。似乎害怕一个人打开。拆下琴弦,摊开纸一看。
我可以听见过来窥探的路咽下口水的声音。
那是印有鲁道夫殿下肖像画的那张音乐会海报。
四月七日,在这个举办日的标示上,划着大大红色大×。
“……看来被他察觉到了呢……”
路神色僵硬地嘀咕道。
“嗯。”
我将海报放在腿上。
在那以后,法国也好,教会也好,还是从弗朗茨二世陛下那里,都没有丝毫音讯。虽然觉得应该是被音乐会中止的谎言欺骗到了,但似乎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要是法国再次提出中止要求,陛下那边也会露馅呢。”我对路说道。
“的确会变成那样。”
她叹了口气。
“你打算怎么做?”
路离开我,走近窗户。孕育了春天气息的柔和之风,同教堂的钟声一道飘进屋来。路凝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说道:
“什么也不做。只管佯作不知而已啦。因为是鲁道夫殿下的音乐会啊。就算弗朗茨二世陛下要来毁掉可爱弟弟的处女音乐会,那也等到了那时再说吧。”
“嗯……也是。”
“对了,YUKI,请柬还有多余的吗?”
“有啊。”
“给尼科罗也送去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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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吃惊得差点滑落手中的信。给帕格尼尼?
“也想让他来听一听我的《波拿巴》。也有去年音乐会的回礼的意思。虽然不认为他会来,但即便如此……”
这家伙直到骨髓都是音乐家啊,我心想。真有些令人羡慕。
“明白了。会给他送去……大概,他会来的。”
路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
即便演奏会当天,帕格尼尼来到维也纳,应该也不是作为客人才对。我和路都很清楚。
“要是不打算来听音乐的话,就由我来奉陪。”
刚说出口,路便皱起了眉,用拳头朝我胸口打过来。
“你又想被打伤吗!被枪射伤难道就是你的嗜好吗,真是个大变态!”
“怎么可能啊……”我将路的手从胸口挪开。
本应被教会的家伙们打成蜂巢的胸口,也已经痊愈了。由于所有的子弹不是打在骨头上,就是避开肺和心脏直接贯穿,并无生命危险。上帝真了不起,还真诚实守信。我可不想再来一次。教会的那群家伙最近音讯全无,要是被我的故弄玄虚吓到而再也不敢接近,那就感激涕零了。
然而,帕格尼尼可不吃这一套。他绝非那种装作恶魔的样子吓唬一番就行得通的可爱对手。
“那个男人真可悲呢。”
路眺望着远方,叹息一声,
“明明能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出那么美妙的音乐,其他的不幸全都嗤之以鼻不就行了。非要给自己的背上包袱……到头来,就算是恶魔……”
那大概是因为并不知道自己的音乐能振翅高飞到何种境界的缘故。不是看过那家伙的演奏会了吗?不论拥有怎样的才能,那样也只能永远不幸下去。和谁都不曾听过是一样的啊。
想起了曾经围着我打听未来情况的音乐家们的事了。大家都充满不安。自己曾经生活过的证明,会生根发芽吗,还是深埋沙土之中腐朽消亡呢?
此时我忽然想起并试着问道:
“我说,开场曲目决定演奏什么了吗?”
开场曲目亦即主食之前的开胃菜,最开始演奏的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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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啦,突然间?”路不解地歪着脑袋,“还没定啦。当天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根据情况,或许只演完《波拿巴》就得赶紧离场也说不定,演出方案并没有定死。看情况演奏一首剧目中的什么序曲好了。”
“要是那样,我倒是有想让你演奏的曲子。”
路诧异地撅了撅嘴:
“虽然也想尊重赞助人的意见啦,什么曲子?”
我回到自己房里,从架子深处的书包中找出智能手机。以祈祷般的心情装入预备电池,顺利启动了。拿到路的面前,插入耳机递给了她。她当然不知道使用方法,所以帮她塞入了耳朵。启动iTunes,选择曲目播放后,路一跃而起。
“什、什么呀这是!”
对于初次接触的二十一世纪的科技,她只得瞪大了眼睛,但很快便沉浸在了直接流淌入耳朵的音乐里。用手掌捂住两耳,眼睛注视着虚空,双唇就着旋律、对位法或低音颤动着。
直到演奏结束后,路的眼神依然陶醉其中,视线恍惚地看着天空。我轻轻地将耳机从她耳中拔出。
“……尚未诞生的音乐,对吗?这是。”
我点了点头。
“钢琴的音声也完全不同。和声的用法,乐器的构成也是。嗯……”
路在钢琴前坐下,突然在全新的五线谱上开始写起了管弦乐团总谱。才刚听过的曲子。我惊愕于她那耳朵和记忆力。
“不,就算不用乐团来演奏,而是以钢琴独奏来编曲之类的也行。”
“我也中意管弦乐的谱曲。尽可能重现吧。是首好曲子。钢琴独奏当然由我来弹!一下子充满干劲了!”
即便不断书写着音符,路还是不时地朝我手中的智能手机瞟视过来。
“……话说回来,真是了不起的装置。那是什么啊?从二百年后带来的吗?”
“诶?啊,嗯……要借给你一阵子吗?”
之后倘若要作谱,想必一定需要再听的吧。
然而路却合着嘴,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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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子已经记住了。而且,怎么说呢,那个……那么随便就能听音乐究竟算是一件好事吗?你的时代大家都使用那种东西吗?”
这家伙终究也还是十九世纪的人啊,事到如今我心想。
“嗯。任何时候都能听想听的音乐。”
“是吗?任何时候啊。”
“就算是没有金钱和时间前去音乐会的人,也能听到路的交响曲哦!”
“唰唰唰唰唰……”
片刻之间,只能听见笔尖摩擦乐谱的声音。
“真想看看那个时代呢。”
忽然,路嘀咕了一句。依旧握着笔,面朝钢琴。
“将来,将来的将来。虽然我是无法看到了,我所孕育的曲子也许能替我见证那一切吧。怎么样?我的音乐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能永远振翅翱翔吗?”
永远啦。我无声地朝着她的背影回答道。你终将创作出的交响曲和弦乐四重奏曲,将会被刻录在金色的唱片上,由两架空间探测器携带,进行遥远的宇宙航海。在久远久远的未来,哪怕人类一个不剩地灭绝了,你的音乐仍将在这片宇宙的何处也说不定,寻求着听众,继续飞行。永远,永远。
我走出房间,轻轻地掩上门。
能到达那个未来吗?历史轻易地就被改变了。无论朝哪个方向的。降E大调第三交响曲无论是对于贝多芬来说,还是对于音乐史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第一步。然而,历史并非如我所知的那样。以《英雄》为名发表的可能性已经消失。在那以后——将是我所不知道的故事。无论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一步也未踏出便迎来终结的未来,也有可能出现。
我摇了摇头。不要多想。为了避免发生那种事,我们才为此奔忙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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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会前一天的傍晚,在路的房间里完成最终的商议之后,传来激烈的敲门声。
“路!老师!”
听了这声音,我和路面面相觑。是鲁道夫殿下。
打开门,殿下喘着气进来,哭丧着脸说道:
“陛下对维也纳剧院和萨利埃里老师下达了命令。说是不得使用会场,不得派遣乐团成员!”
血管中流入了冰水一般的绝望笼罩了我。虽然路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但脸色却显得苍白,双唇紧咬,一屁股坐在了钢琴椅上。
“对、对不起,虽然不、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大概是我。”
殿下哽咽地说道。我安抚着他的肩膀,劝他镇静下来,让他在沙发上坐下。
“……并非殿下的错。”
我嘟哝道。
我们的想法太天真了。关系到数十人的乐团,还有剧院工作人员以及观众,根本就不可能掩人耳目。而且,要是使用了强硬的手段,那到时候就再想办法,这种想法更加天真。弗朗茨二世陛下大概早就知道游击公演的事了吧。为了不让我们有时间采取下一步措施,才在公演前一天下达命令宣布中止。
路站了起来,穿上外套,拿起披肩围在肩上。
“你去哪里?”我询问的声音也显得颓丧无力。
“乐友协会啦。直接找他们谈判。”
路健步走向大门。我也追着她,跑出了房间。
维也纳乐友协会乃是活跃在帝都中心的音乐家几乎人人都参加的组织。其目的主要是提供会员以稳定的工作。协会会长由深得皇帝陛下信赖的安东尼奥·萨利埃里担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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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责任守护会员的生活。”
在办公室桌上托着腮的萨利埃里老师满面苦涩地说道,
“而且陛下说好了,即便中止音乐会,也会支付给乐团的每个人双倍的酬金。而且说了,退票也由国库承担。这已经算是仁慈的做法了。我只不过严格做到上情下达而已。”
“就没有守护艺术的责任吗,老师!”
路用冰冷的声音质问道,
“你还是个音乐家吗?”
“是音乐家!”萨利埃里老师突然站起,拖开椅子,“听好了贝多芬,要是不能保证性命安全,好好吃饭,在温暖的床上睡个好觉,就不能从事音乐!像你这样的人经常把它忘记,所以才要我来当这个协会会长!刚才接到军方的联络,报告说似乎有十架以上的军用飞船从莱茵兰的机场起飞,直奔奥地利而来。”
莱茵兰是德意志西部的要冲,现在处于拿破仑的支配之下,有若干个军事据点。飞艇正从法国的基地驶来?
“报告中说,飞艇舰队的旗舰上,听见了实在令人印象深刻的《马赛曲》的小提琴独奏。”
我吃了一惊,看了看路的脸。
是帕格尼尼。帕格尼尼要来维也纳。
“你再这样意气用事的话,就不再是威胁一下能了事的了,明白吗?就是说,你也会有生命危险!”
“老师想要说的我都明白了。还有什么其他想对我说的吗?没时间了,因为之后不得不去各位乐团成员那里,说服他们明天都要来才行呢。”
“你根本就没有明白嘛!”
萨利埃里老师仿佛辣椒一般涨红了脸嚷道。路无视了他,朝办公室的门走去。房间外的走廊里,体格巨大的老人抱着胳膊站在那里。是海顿大师。
“萨利埃里先生是真的在担心你的安全哦,路德维嘉。”
大师以沉痛般的声音说道,
“老夫也是。你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老夫的武术又有谁来继承啊!”
“不如去教猴子吧。话说回来师父,看来小提琴家是凑不齐了。师父的话,即便初次看到乐谱,也能无懈可击地上手吧,明天您能来吗?”
海顿大师双眼垂下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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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违背主君。陛下对全体会员下达了命令,不许出席你的音乐会。”
“太遗憾了。”
路从大师的身边经过,朝楼梯走去。我则对大师解释了一番后,追了上去。
协会是音乐家们经常聚会的场所,所以在大厅也好,练习室里也好,聚集着作曲家、歌手、钢琴家、小提琴家之类的各色人等,闲聊的内容都是有关路的音乐会。
“路德维嘉,这次可真遗憾。”“别泄气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大家众口一辞说着安慰的话。
“为什么我一定要泄气啊!比起那个,知不知道我的首席小提琴演奏者在哪儿?白天练习的时候倒是说过要回协会的。”
“不清楚啊……”
“和首席大提琴演奏者一起,被萨利埃里先生叫去了吧。”
“那之后回来了没?”“没啊,没见回来。”“喂,路德维嘉,你想做什么啊,别对我说你还打算演下去啊?”“法军可正朝这边来啊!”
甩开看热闹的众人的争相提问,路走出了大厅。接着我和她分头搜索了乐友协会的整栋建筑,但预定明天音乐会出场的乐团成员,却连一个影子也没见到。
“我去每个人的家里看看,你去酒馆或剧院之类的地方找找。”
路走到外面,拦下一辆马车,我则朝车站走去。和路分别之后,兴奋之情逐渐冷却了下来,一直压抑着的不安和绝望感开始抬头。
因为是交响曲。乐团哪怕只是缺了一部分,演奏便无法进行。这恐怕已经无可挽回了吧。我背靠着火车坚硬的椅子,好几次抽打自己的膝盖,试图将这种想法从身体里驱逐出去。
日暮后很快便与路在公寓碰头了。鲁道夫殿下正巧也从维也纳剧院回来。
“一个人也没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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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用精疲力尽的声音说,
“谁都不在家,这太奇怪了。萨利埃里老师竟然预先安排到了这种地步吗?”
我也毫无斩获。音乐家经常聚集的酒吧,或小型剧院、容易被室内音乐会叫去的沙龙之类,处处都找了个遍,却惟独预定明天出演的人完全见不到踪影。根本不知道大家被萨利埃里老师叫去之后的行踪。
“萨利埃里老师似乎将法军要来的消息,也告诉了乐团成员的各位。”
我悄悄瞥了一眼路的脸,说道,
“聚在酒吧里的音乐家那帮人也都知道。他们说,也许是乐团成员们害怕法军而在什么地方躲起来了。”
即便中止音乐会,要是法军攻来,预定出演的人们可能会受到危害也说不定。因为他们帮助过违抗法国的路。正因为畏惧这一点,所以才销声匿迹的吧。
路表情阴郁地咬着嘴唇。
“维也纳剧院也不允许进入了。”
鲁道夫殿下无精打采地说道,
“剧院负责人说,由于萨利埃里老师的要求,剧院不许任何人进入。我明明是会场的承租人。明明付过钱的……”
我和陛下去交涉,殿下留下这句话,便跑出了房间。
路在钢琴椅上坐下,耷拉着肩膀,无力地垂下胳膊,凝视着《波拿巴》的总谱。可以看出,宛如废弃屋子里那积得厚厚的尘埃一般,疲惫和无力感沉重地压在那双肩膀上。
我拼命地劝说自己,还有二十四小时。就算蜷缩在房间里也没用,有什么,一定还有什么我能做的。
忽然灵机一动,我将积在书桌上的总谱卷起塞进口袋里,出了公寓。不知哪里传来警钟的鸣响。多瑙河对岸的机场附近,可以看见众多灯光。只见镶嵌着光芒的飞艇那胖嘟嘟的影子相继起飞。是为了迎击法军而进行的空中布阵吗?
我背朝河流,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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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我才不想做那么麻烦的事呢!”
玛丽·安托瓦内特丝毫不留情面,
“我又不太了解弗朗茨二世陛下。我嫁到法国去的时候,那位还只是两岁的孩子哦?”
躺在地下娱乐室的长椅上,玛丽小姐嫌麻烦似地说道,用扇子遮着打了个哈欠。
“可是,可是,陛下对玛丽小姐被处刑的事十分震怒啊!他要是见了玛丽小姐,说不定会很高兴的呢。”我试着说道。
“那是当然。我可是哈布斯堡家最耀眼的明星啊!弗朗茨二世陛下一定也是从小听着美丽优雅的姑妈的故事长大的吧。”
“呀哈哈哈哈!”一个人玩着桌球取乐的莫扎特也笑了,“不知实情而只是听说传闻的话,一定会被当作理想的女性加以思慕的吧!而且还身为悲剧的女主角,被野蛮的革命军残忍杀害呢!”
“是、是吧,所以我觉得,或许陛下会听从玛丽小姐的话也说不定。”
为了停止妨碍路的音乐会,让玛丽小姐对皇帝陛下美言两句,我就这样来到了莫扎特家。
“我说你呀。理应被处刑的我,而且还是以这么美丽水灵的二十岁的样子,一旦在皇宫露面,你看会怎样?整个维也纳一定会闹得天翻地覆。就别提什么说服陛下了。在举办记者招待会期间,时间都已经要拖到后天了。用常识好好想想吧。”
那也在情理之中。但被玛丽·安托瓦内特说教常识,还真令我有些受打击。
“没有乐团成员的话,吃千层派不就好了。”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剧院无法使用的话,吃馅饼不就好了。”
一一吐槽还是算了吧。时间所剩无几。我放弃了对她的劝说,朝桌球台走去。正弓着腰,仔细观察桌球位置的莫扎特直起了身。
“唷。不仅是玛丽,也有事要找我啊?”
“没错……”
我从口袋里取出卷成一团的总谱,拿给他看。
“莫扎特先生会演奏绝大多数的乐器吧。初次看谱就。”
“因为是天才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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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一个人也需要。能否请你出演?”
而且,如果能够与莫扎特共同演奏,乐团成员中或许会出现,即便违逆皇帝和协会会长也要参演的人。
“呀哈、哈、哈!”
莫扎特耸了耸肩,苦笑道,
“我拒绝。我只想平静地生活。不想让人知道我身在维也纳。”
我紧紧咬住嘴唇。的确如此吧。否则也不会特意在地下生活了。最近感觉有些麻痹,死人的复活可是头等大事。是个会震惊世界宗教的大新闻。
“而且,音乐就算了。要做的已经全部做完,我都腻了。”
莫扎特用球杆嗵嗵地捶着肩,
“怎么说也已经到达神的领域了呢。我的朱庇特,我的魔笛,我的单簧管协奏曲,以及安魂曲……既是到达之点,亦是终点。再往前已经无路可走。你也听过,应该能明白吧?事到如今,还要牵扯别人的音乐,实在荒唐透顶。”
我缄默了片刻,将粘稠的感想压抑在肚子里,目不转睛地盯着莫扎特的面庞。莫扎特“呀哈”地露齿一笑,从墙边取来另一跟球杆,朝我递了过来。比起那个,歌德君会打桌球吗?玛丽最喜欢球了,也最喜欢被棒子插了,但对桌球几乎毫无兴趣,不肯陪我玩啊,呀哈哈哈哈哈……
你说终点?你说,前方已经无路可走?
那仿佛熔化了的铁水一般的情感,同乐谱一道重重地拍在桌球台上。五色纷呈的球微微颤动。莫扎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明白了。对我而言,也不会拜托像你这样的人。”
尽管明白这种说法过于无礼,却难以忍住不说出来,
“也许你的确是天才,集上帝之宠爱于一身,但即便如此,你也没有权利对碰也没碰过的音乐嗤之以鼻!”
这番话有没有触动他我不知道。因为我立刻便转身走出了地下娱乐室。失望与气愤令我加快了爬楼梯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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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到公寓自己的房里,便从架子深处把包抽了出来,在煤油灯的昏暗光线下往包里东翻西找。找到音乐教科书以后,如吮吸般阅读着古典派时代的部分。还有什么别的材料吗?这个时代的维也纳,还有什么能助路一臂之力的音乐家吗?就算不是音乐家也无所谓。只要是能够对皇帝的命令起作用的人。要是当初认真学习就好了。虽然不认为从现在开始还来得及,但即便如此,也不能干等着直到天亮。
翻着书页时,注意到一件奇妙的事。无法顺畅地理解文章的意思了。词语的意思不能立即明白。特别是夹杂着汉字的文句,就要思考片刻。这是怎么回事?一直用德语阅读写作,都快忘了日语?怎么可能。被带到这里来明明才只有半年而已。
我心里盘踞着违和感,费劲地阅读贝多芬的生平履历,在这一章结束的时候停了下来。
对于日语的违和感,被冲得烟消云散。
关于第九交响曲,被分出整整一页。当然也记载着作词者席勒的简历。我注视着威风凛凛的侧脸肖像画之下写着的简介,突然感觉到全身的热量逐渐失去。
弗雷迪……
你,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所以才赶紧从我面前消失的吗?也不告诉我去哪里。
我仰面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胳膊贴着额头。
无力感迅速涌上我的全身,仿佛要将我压垮。就连甩开它的气力也没有。
闭上眼睛,可以听见钢琴声。是从隔壁房间传来的。路在弹琴吗?那二声、三声、四声不断涂抹重叠的单纯主题,是我非常熟悉的曲子。比什么都要珍重的曲子。是爸爸和妈妈初次接触时的曲子。英雄变奏曲。不对,既然交响曲没有改变标题,那么这首变奏曲也会有不同的俗称吧。还是说,一直默默无名下去?思乡之情冲击着我的胸口,生疼生疼。是我被带来这里之后最强烈的一次,我殷切地祈愿自己能回到日本。关于路,关于梅菲,还有同莫扎特和萨利埃里老师交谈的令人难过的话语,帕格尼尼的呐喊和喷火的枪口,神父们的嘲笑,这些形形色色的记忆交织膨胀,在脑海中嗡嗡作响。我已经累坏了。好想回到日本,吃着爸爸做的晚饭,在被窝里睡去啊!
变奏曲最终注入赋格,吹拂过我眼睑上的黑暗。过了一会儿,传来敲门声。
“……YUKI,在吗?”
是路的声音。我爬起身来。放在胸口上的音乐教科书滑落在地,书页发出干涩的声响。也不想将它放在书包里藏起来了。反正路也读不懂。
“在啊。”
门被打开,一个娇小的身影轻轻地走了进来。看见坐在地上的我,她虽然表现出有些惊讶,但还是轻手轻脚地走进了煤油灯的光圈中。就在我身边,路坐了下来。红色的裙裾,仿佛凋零的玫瑰花瓣一般,铺展在地上。
“让你为我四处奔波了呢。真是抱歉。”
“别这么说。路说出这话,让我觉得害怕……而且,也没有任何斩获。全都白跑一趟了。”
刚说出口,便觉口气有了粗鲁,一边反省,一边瞥了一眼路的脸庞。她的表情已经超过了精疲力尽,而变得像被漂白了一般。
“明天打算怎么办?我已经什么也想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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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只能放弃吗?
我忽然想到。在这里将《英雄》之名告诉她怎样?
虽说首演中止了,但曲子并未销毁,不是可以改变标题,等风头过去之时再问世吗?历史难道不就是这样形成的吗?不,我原本就是为了这个理由,才身在此处的不是吗?为了将历史引导到正确的方向上。
如果是这样。
我开了口。但就在那时,我和路四目相接。琥铂色的瞳孔深处,的确有什么正在燃烧。并非映入其中的灯光。而是更强烈、更梦幻、更坚定的光芒。
我将《英雄》之名硬生生咽了下去。
不对。
历史没有所谓正确的方向。
仅仅是生活在每个时代的人们,他们各自的欲望和热情相互交织,汇成巨大的波涛和潮流。我的心中灵光一闪。互相触碰般接近的片段与片段之间,火花四溅。意识的湖面上映照出光芒的流泻。
“即便如此,明天夜里,我也要到维也纳剧院去。”
路在灯光的笼罩下,说出热切的言辞,
“既无乐团。会场也不开放。就连门票都一张不剩地退回来了吧。即便如此,至少有一个人,一个观众会来。”
我注视着她的脸庞,因光晕而眯缝起眼睛,点了点头。
从远方的天空,插着充满敌意的翅膀而来。恶魔的小提琴手。
“只要还有听众,我就要演奏我的音乐。”
“我明白了。我跟你一起去。”
路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我。
“为什么?事已至此,之后全是我的任性,我的意气用事啊!”
接着路想起了什么似地皱起了眉毛,
“而且,那个帕格尼尼要来啊。你不会打算又像上次那样乱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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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自己打算单独前往,却要责怪人家乱来啊。
“我可是赞助人,应该有同行的权力吧。”
“又这样强词夺理!”
“我已经明白了。”
路对我的话感到纳闷:
“……明白什么?”
“我是谁?”
自己的声音逐渐浸染上了黑暗,
“歌德为何会选上并召唤我。我真正的名字叫什么。不知为何,总觉得已经明白了。”
路没有再说什么。连我也不是很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那么觉得而已。
精疲力竭的我和路,就这样双双躺倒在地,陷入沉睡之中。没有做梦。
醒来时,房间已被透过窗玻璃照射进来的夕阳染得通红,睡得迷迷糊糊的我,还以为时间倒流了。刚想起身,发现躺在我肚子上的什么重物,滚落到了地板上。是路。这家伙竟然把我当枕头使了吗?
“……呀!”
路突然发疯似地叫了一声,爬了起来。环视房间,用惊异的表情盯着我的脸看了三次左右,朝窗外铺展开的晚霞瞥了一眼,接着便一跃而起。
“睡过头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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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她这样嚷道,我睡得迷迷糊糊的脑袋才总算被现实拍醒。由于疲乏困顿之故,我们几乎睡了整整一天,已经是四月七日的傍晚了。
“我去洗个澡!”
路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房间。我也伸展了一下关节酸痛的身体站了起来,好几次用双手拍打脸颊,试图从身体中驱散睡意。反正进不了会场,也没人会在开演时间等候在那里,再多睡一会儿不好吗。连同这类想法,也一并用耳光驱散了。
哪怕没有任何人等着,也会有不得不去的时候。
路称之为意气用事。这在一百五十年后将被称为摇滚乐(Rockn‘Roll)。但是在其中流淌着的东西,却无论经历多少岁月,都不会改变。那便是人类的热血。
在洗脸、整理衣装期间,太阳已经完全西沉了。隔壁的房间里开始发出咔哒咔哒翻找架子的声音,路大概也从澡盆里出来了吧。
突然,感到汗毛倒竖般的恶寒,我连忙打开窗子,俯视下面的街道。漆黑之中等间隔排列着的光芒,正随风摇曳。
是火把。
“……啊,这可不妙哦?”
梅菲的气息就在身边显现,在我耳际低语。恶寒扩散至全身。
“还以为一段时间杳无音讯了,这次好像是要动真格的了。因为上次受了YUKI相当粗暴的招待吧。”
咽下口水。
可以看见被火把照亮却仍旧沉入夜色的黑色长袍。而且每个人的头顶至肩膀,都盖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圆锥形头巾。
“真了不起,在这城市的街上难道不觉得丢脸吗?”
梅菲愉快地说道,
“上次只是见了YUKI流个不停的血和唬人的恐吓,就吓得逃了回去,所以就用那种傻瓜一样的装扮来给自己打气吧。呼呼,教会里还真都是些有趣的人。”
我忙着数火把数,根本无暇顾及梅菲的津津乐道。仅仅乍看之下就有二十人以上。可恶,那帮家伙,一直都很老实,就把他们给忘了。我跑出房间来到走廊,敲了敲隔壁的门。
“路,不好了!”
等待回答实在令人心急,所以拉开了房门。
此时路正巧将裙子从头顶往下套。和内衣模样的她四目相接,我一瞬间陷入了痴呆的沉默,随后尖叫声和椅子同时飞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