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爷爷就给我们吴洼村的大财东吴大瞎子扛长工,到爷爷手上翻了身,土改了,爷爷住进了财东家的后院上房东边两间。那时候,爷爷并不知道他分到的这两间上房还有无价之宝,而且是人人都看得见摸得着的。
爷爷和同样从苦水里泡出来的奶奶成家后,感谢政府给了他们一个完整的属于自己的家,一心一意走合作化、公社化道路,奔共产主义。苦没少下累没少受,可爷爷奶奶的光景还是不如人。就在爷爷死后的第三年,奶奶也睁着眼睛极不情愿地离开了父亲。草草掩埋了奶奶后,本来话就少的父亲更没话了,整天黑着一张脸在土地上没黑没明地刨。父亲眼看三十岁了还说不下媳妇。父亲知道,这是因为穷啊!
就在这时,北塬上的槐记来找父亲了。槐记对父亲说,把你上房那扇门挖了给我,给你五千元!
槐记是方圆五十里地的名人,在西安倒腾旧家具发大了。
父亲先是惊得张大了嘴巴。父亲在张大嘴巴后咽了一口唾沫,瓮声瓮气地说,不卖!
槐记摇了摇头,说,嫌钱少?已经不少了!好了,我再给你加一千。
父亲还是说不卖!
槐记说,不说了,就八千吧!你看咱这村里有谁一辈子能落下万元的。
我父亲看着槐记说,不卖!
槐记就恼了,涨红了脸,说,狗肉上不了台板。甩着胳膊走了。
槐记走后不到一个月,媒婆子李大嘴就来给父亲提亲。我父亲只说了一句话,只要揭起尾巴是母的就行。母亲是一个很中看的“母的”,这是父亲没有想到的。父亲在新婚之夜还在问母亲,你咋就不嫌我穷啊?母亲绽开白花花的脸盘子笑笑没说话。
母亲到了我们家,家才像个家了。她把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最干净的是那扇镂空雕花四扇门,黑漆虽然脱落不少,但仍透着庄严和厚重。中间开合的两扇门眉上对称镂空雕刻着一对凤凰嬉戏在牡丹丛里,嫩绿的枝叶,盛开的红花,含苞待放的花蕾,五彩缤纷的凤尾。两边不能开合的门眉上是两对燕子鸣春图。褚色的枝干上开满了艳艳的桃花,整个画面上没有一片叶子,却是春色满园。门眉下四扇门的上半部,全部镂空雕花,中间二七一十四朵梅花,两边二八一十六多牡丹远看相似,近看个个不同。母亲在用她的小手拭擦这些花儿时,心里在通通地跳,脸上也热热的。
父亲有时就想,都是这扇门的功劳,要不是槐记开口给八千元买这扇门,让村里人知道我家还有这个值钱的宝贝,他能把母亲娶回来吗?母亲人又贤惠,又和他一样爱惜这扇门,父亲心里就乐滋滋的。更是加了劲地干活,希望把光景过到人前头,给母亲福享。
母亲在生我时难产,差点送了命。母亲躺在医院里不吃不喝六天一醒来,父亲就扒在病床上对母亲说,他娘,孩子好着哩,还是个带把的。你安心住院,钱有我哩。父亲接着说,我找槐记了,把那扇门卖给他!
母亲睁大了眼睛,吃力地、坚决地对父亲说,不……卖!……不卖!
父亲说,你不要说话,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是槐记的外甥女。你是一个好女人啊!
母亲吃惊地看了父亲一眼,缓了一口气,说,不卖!
母亲是在一个月后出院的。母亲回到家后发现那扇门上的三十朵雕花,十四多梅花,十六朵牡丹一朵也没有了。母亲扑在门上无声的呜咽了半晌子。
母亲问父亲,你把那些花卖给我姑父了?
父亲没说话。
母亲自言自语,我早该想到的,我早该想到的。
没有了心事的母亲和父亲早出晚归,在那一亩三分地里辛勤的耕耘着。襁褓中的儿子是他们的开心果和定心石。在那扇镂空的四扇门里,父亲和母亲计划着,好好干,等儿子长大了,盖楼房,娶媳妇啊!
一个阴雨天,槐记来到了我家。槐记走进我家那四扇门时,父亲正和母亲在堂屋里剥苞谷。父亲拉了一张凳子给槐记坐,转身对母亲说,去,给娃他姑爷做饭去。母亲拍了拍前襟上的苞谷胡子,抹了一把刘海站起来。槐记坐下了,抬手挡住提腿要迈出四扇门的母亲。槐记说,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我还是来买你这扇门的。现在中间的雕花没有了,我还给你八千元。
父亲和母亲同时说,不卖!
槐记说,雕花在我手里,你这门就不值钱了。除了我没人要。
父亲和母亲还是说,不卖!
话说出,母亲和父亲相互看了一眼,会心地笑了。槐记尴尬的无地自容,起身一甩胳膊迈出了四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