馋娃现在不叫馋娃了,叫单凹,音同字不同,写起来很简单、很文学、很有档次的名字。但他仍然记得他叫馋娃时那一记耳光,这个耳光像三伏天的一声炸雷,震得他二十年来都不得安宁。尤其是现在,那个给他一记响亮耳光的人就在他手下干事。看着这个昔日比自己优秀、给了自己一记耳光,并且是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当着他暗恋的贺婷婷的面,单凹的心就更是疼得难受。
二十多年前,馋娃在老家农村上初中,因为离家近二十里,他就在学校上灶了。馋娃的饭永远是苞谷糊汤和从家里拿来的酸菜,也永远是“初三(3)张馋馋三两……”。不这样不行啊,馋娃家里穷,两个姐姐没上到五年级就回家割草喂猪了,大哥快三十了还没娶下媳妇。馋娃就是在同学们的嘲笑中走进教室的。教室里已经有七八个男生,四五个女生扎成两个堆儿边吃饭边聊天。看见馋娃进来,金宝端着崭新的搪瓷碗站起来,哇,又是初三(3)张馋馋三两啊!馋娃从家里拿不来馒头,不管是黑馍还是黄蕃馍,永远没有。他就只有吃三两了,别的同学吃的是二两。馋娃红了脸,低了头,独自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吃饭。馋娃没有想到的是金宝在和那几个同学叽咕了一阵后,走过来,猛地在他左脸上拍了一巴掌,这一巴掌很响亮,似乎把教室的屋顶都要掀翻了。
馋娃眼冒金星,他看见贺婷婷嘴角的笑,那笑更刺伤了他脆弱的心。馋娃红了眼,要把手中的饭碗扣到金宝的头上时,金宝却堆起笑脸,对不起,对不起,我看见你脸上有一只苍蝇,原来是一个黑痣啊……
面对屈辱,面对嘲笑,馋娃唯一能做的就是废寝忘食地学习。
三年后,馋娃终于考上了大学,跳出了农门。当馋娃重新回到洛州时,他的名字已经摔掉了土得掉渣的俗气,而是文雅的有些拗口了。在每一张开出的罚款票据上,“单凹”两个字龙飞凤舞,充满了张扬和霸气。
从现在开始,我们说到我们的主人公便要叫“单凹”了。单凹遇到金宝是在一个阳光把人烤得流油的中午。当时的情景是这样的,穿着制服的单凹站在摆地摊的金宝面前时,他们两人一时间都愣住了,他们没有想到二十年没有见面,见面竟然是这样的情形,和二十年前的身份相比简直是倒了个儿。金宝认出站在面前穿制服,拿罚款收据的是馋娃后,忙从身上掏烟,单凹已经从惊愕中恢复常态,他装做不认识金宝了,板起面孔说,交罚款吧,十元。金宝掏烟的手僵在了口袋边。单凹又一次严厉地说,交罚款吧。
看着饭桌上显然没有食欲的单凹,贺婷婷说,你今天怎么了??就是我们上初中时那个金宝啊。他爸病了?单凹说,我遇到金宝了。哪个金宝是公社革委会主任的。贺婷婷就笑,怎么?又想起那一耳光了?单凹叹一口气,说,本来就没忘记,这下又想起来了。这顿饭就吃得没滋没味。更要命的是从那天以后单凹是茶饭不思,夜不能寐。贺婷婷说,去看医生吧。单凹说我没病。
单凹不想见金宝,可又不得不见。金宝好像和他拗上了,专在他管辖的地盘上摆摊,也不再做给他掏烟的动作,老远看见单凹来了,就从手里抽出一张十元的票子准备好了给他。看着金宝眼里轻蔑的目光,单凹很不得撕一百张罚款收据丢给金宝,遗憾的是他只有十元的最高罚款权限。
睡在贺婷婷身边,单凹想象着用巴掌在金宝脸上猛抽一下的快感。这个有快感的梦没做多久,金宝就在他的辖区租门面开了一家门市部。款是不能再罚了——就连这一点点的优越感也被剥夺了,单凹想到一记耳光之耻没有雪洗的机会心里就痒痒的。贺婷婷说,算了,不就是一记耳光吗,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再说,我这个你当年暗恋的对象不是也睡在你身边了吗?单凹说,那不一样,如果他现在是我的领导,或者是大款那就另当别论了,关键是他现在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的人凭什么打我那么响亮的一记耳光?况且是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当着我暗恋的女生的面……
日子还是这样过着,单凹按部就班地干他的工作,金宝早出晚归地做他的生意。两个人见面了不冷不热的打个招呼。单凹还在夜里做抽金宝耳光的梦,但只是梦而已。就在单凹以为他今生都没有雪洗一记耳光之耻时,机会却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已经做了阔太太的当年班花提议,“五一”节那晚,在洛州城生活的同学搞一次聚会。就在这次聚会上,单凹和金宝竟然阴差阳错地坐在了一起,竟然是邻座。酒至半酣,单凹忽然觉到报仇、雪耻的机会来了,他斟满自己和金宝面前的酒盅,站起来冲金宝说,来,咱哥俩干一杯!这杯酒刚下肚,单凹猛地在金宝脸上抽了一个耳光,这个耳光很响亮,雅间里两个桌子上的人都把眼光瞅过来。
单凹张开手掌给大家看,没什么没什么。我帮金宝打死了一只蚊子。
单凹细皮嫩肉的掌心里有一个黑点,谁也看不清那是不是蚊子,但夏天的夜里是该有蚊子的吧。人们只看到单凹的脸在橘黄色的灯光下红光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