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娥姐坐在我家北边屋里炕上时,满屋子都亮堂起来。格子窗外雪花在纷纷扬扬的飘着,屋里却是春天般的温暖。
麦子种到地里,牡丹姐就开始张罗给大哥说媳妇了。大哥从学校毕业后一心要去当兵的,为这事把去小学当民办老师的事都推脱了。过五关斩六将,眼看就要跟着四个兜的军人走了,却不知那个环节出了问题,最后被告知政审没有过。大哥的命就是如此,78年恢复高考,一个村里比他分数低的人都上大学了,他却没有录取。多年以后大哥才明白,是让别人顶替了。牡丹姐给大哥说媳妇时,大哥正在公社电影队里放电影。
老屋是三间土房,堂屋里端对着门紧挨后墙的是母亲做为嫁妆的三格柜子。南边一间没有门,从隔墙的豁口进去就是连锅炕,母亲坐在灶前给锅底塞树叶柴草时,她的身子左边是张长和宽都是一米的案板,案板下面是过年时父亲才用架子车从四十里外的馒头山拉回来的煤。母亲身后支着块长两米宽尺五长,终年黑漆漆的架板,架板上是三四个鼓状的罐子。罐子里边装着苞谷和大豆做的杂面、苞谷糁儿。这间烟熏火燎的屋子装着我们过多童年的欢乐。北边那间也好不到那里去。隔墙上是用丈椽和藤条编的篱笆做的顶棚,炕上边的顶棚比其他地方要高出二尺。
大哥的巧手能把一间黑通通的房子拾掇得这么漂亮是我所敬佩的。他用队上分给社员做晒席的芦苇秆横绑一层,竖绑一层,然后用父亲从学校拿回的旧报纸糊上去,一个漂亮的顶棚就做成了。四周墙壁也被大哥用报纸裱得雪亮,雪亮的墙上再贴上几张春天、夏天气息很浓的年画,整个房子一下子亮堂起来,温暖起来。
玉娥姐在那个下雪的大年里,就坐在这充满春意的屋子的土炕上。她穿着一件家做的、蓬松的、暗红色的棉袄,棉袄外边套着中式立领、月白色底紫色团花罩衫。玉娥姐低头打毛衣时,她乌黑的发辫从脑后越过浑圆的肩膀搭在胸前,一段莲藕般的脖颈就显露出来,丰满、雪白。我的鼻子被一股异香吸引,那股沁人心脾的香气钻进鼻子,一下子就溜进心里去了。
等我明白过来,我才知道这股香气来自我身后三屉桌的抽屉。我是在门缝里看见大哥把用纸包着的苹果放进抽屉的。我用眼睛看着玉娥姐,一边应着玉娥姐有一搭没一搭的问话,一边背过手,轻轻拉开抽屉,一寸一寸,有几次,我都听见抽屉响了,等我睁着惊恐的眼睛瞅向玉娥姐时,她还在低头打她的毛衣。我终于拿到了一个圆溜溜的苹果,趁玉娥姐还在低头打毛衣,迅速关了抽屉,倒退着走出门。当我站在屋后的房檐下狼吞虎咽地吃下这个用薄薄的、绵绵的雪一样白的纸包着的苹果时,我周身都被一股香气包围着。
这样的游戏我每天都在做着。我甚至在心里笑话玉娥姐的笨——她竟然看不出来这个六七岁小男孩的把戏。有好几次,我都想洗手不干,抽屉里的苹果只剩几个了。我知道本来就不多。大哥给玉娥姐买的苹果她可能还没有吃吧?
初六那天,当我正倒退着就要走出小门时,被进门的大哥撞了个满怀。大哥一愣,看到我惊慌失措的神态,错愕间看到我手里的苹果,大哥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他把我拉回来,说,偷了几回了?我吓得脸色苍白,说不出话。玉娥姐被大哥的吼声惊得抬起头,她跳下床,来不及穿鞋子,一把把我拉到她怀里,用手摩挲了我的半个西瓜皮头,说,别怕!又对大哥说,你吼啥子吼,是我给他的!
玉娥姐嫁到我们家后,我一直叫她姐,没有叫过嫂子。村里人就笑我,你嫂子给你奶吃了,你的嘴恁甜!
那一年,我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心里的失意和走向社会的茫然让我不知所措。我来到西安大哥做生意的住处。大哥给了我二十元钱让我出去散散心。大哥刚转身,玉娥姐就从内衣口袋掏出五十元递给我,拿着,花着方便。我心里一热,眼窝也跟着热了。我快步走出大哥的住处,在大街上转来转去。回去的时候,我抱着的是从钟楼书店买的文学名著。多年以后,玉娥姐还说,给他钱让买的吃哩,他全买了书。
四十七岁的大哥因为肝癌走完了他暂短的一生。玉娥姐为了年幼的孩子,在亲戚地撮合下改嫁了。我们全家仍然把她当成我们家的人。逢年过节她都要回来看看父母,看看我们。我们仍然叫她玉娥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