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在梦里进行这样的对话。景晰觉得自己定是疯了，居然在梦里跟自己对峙。
左右两旁立着无数面等身的铜镜。镜中不断出现近一年发生的种种。景晰沿着看不到头的路往前走去，镜中的画面变成了昔日在师门生活的点滴。她心中已经大体知道前面会是什么样的情景。这些日子，景晰的梦境一直如此。可每到这时，她的步子就像是灌铅了似得迈不出去。
“若是不想面对，原路返回就是了。像平时一样，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不好吗？”
“闭嘴......”
“你真的准备好了吗？”这语气听上去不像往常那样挑衅，倒是有几分悲伤。
景晰没有作答。她确实在害怕，但景晰也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逼迫着自己前行。可没走几步，就已是泪眼婆娑。两侧的镜中如她所料，映出的正是当年在村中屠杀的始末。所有人看她的眼神中都充满了仇恨、惊恐。一幕幕鲜血淋淋的画面浮现在景晰眼前。养父母、儿时的玩伴，一个个倒在血泊之中。她多么希望镜中的那双满是血污的手可以停止杀戮。可那终究只是回忆中的场景。无论今日她如何，都改变不了镜中所现。
忽然，她停下了脚步，愣住了。
镜中竟出现了苏玉。苏玉手中握着骨笛，驻足站在原地。苏玉的样貌看上去要比现在年轻许多。他十分得意的欣赏着村中的一片哀鸿遍野。他正要朝景晰伸过手来之际，叶清涟从他身后袭来一掌。苏玉与叶清涟对阵并不占优势。兴许是担心飘渺阁还有人往村里赶来，慌忙离开了。叶清涟轻叹一声，神情复杂，紧着皱着眉头。
“本想着让你远离江湖纷争，终究是我想简单了。”叶清涟自言自语着，抱起了虚脱了的小景晰。
回忆的画面至此消失。镜中只剩泪眼朦胧的景晰。
原来您什么都知道......
叶清涟明知发生了什么，还是选择保护了她。哪怕叶清涟真的是东榆的细作，可她对景晰是真心实意的爱护。可惜，景晰再也没有机会当面说一句感谢的话。她越想越觉得仿佛受了剜心之痛。
景晰瘫坐在地上，用手背抹着已在脸上横流的泪水。景晰终于知道为什么当年村子会一夕之间全部迁离只留下她和刘凌。也明白了刘凌为何这么憎恨自己。更加体会了师父为何不许她习武的良苦用心。这些年在飘渺阁上受到的教导是要与人为善，行侠仗义。景晰一时迷茫，要如何面对自己犯下的种种滔天罪行。若说除恶务尽，自己不就是这世间之恶中的一份吗？
景晰忽然想到了什么，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往前跑着。可两侧的镜中仍只有她奔跑的身影，不再有其它画面。
“别找了。”
“既然你能让我看到村里发生的事，那当年......”景晰不明白，如果镜中所映都是她的记忆。那为什么仍看不到家中遇难那一天的经过。
“如果你承受不了那样的回忆，它就永远不会出现在这里。更何况，这件事你还得去查清楚。我隐瞒的只是你的经历，但你的经历并不完全是当日的全貌。”
怨愤与怒火之下，景晰一拳打向一旁的镜面。镜中出现了一个看上去脸色惨白，有些虚弱的她。镜中的成像仿佛泛着波澜的水面一样，朦朦胧胧的，看得不真切。
“克制一下你的怒气。你可知我为了压制你的破坏欲费了多大力气？”
“压制......难道我之前见到的不是你......”虽然成像模糊，但这个她给景晰的感觉确实与最初几次遇到的那个自己有些不同。
“呵，你这头脑倒还有几分清醒。你看看身后。”景晰只觉得脊背发凉。身后这面镜中映出的是一个面露悦色的自己。但那样的愉悦，仿佛是种不受约束，已到了癫狂极致般的诡异神态。“这也是你。一个完全沉迷于谚星诀强大内力的你。”
“即便你不肯告诉我当年家中遇难的经过。解释一下我究竟怎么了总可以吧。”跟自己讨价还价，委实有些别扭。可景晰急于弄清楚自己的现状，也顾不得这些。
“我的时间不多，你也不能呆在梦里太久。你应该也已经感觉到自己脑子不太正常吧。毕竟，能自己跟自己对话什么的，本就是疯癫了。听着，修习谚星诀，每深入一重，好战和破坏欲就会更进一层。如果是寻常心思单纯或者意志足够坚定的人，兴许可以免收其扰。可一旦意志薄弱或者受的刺激太大。修习者的神智便随时可能失控。叶清涟带你上山之前封了你的气海，致使内力十不存一。加之这些年生活环境单纯，所以你的心智健全，未再有失控的状况。”镜中之人所述虽不算详尽，但在某种程度上，也为景晰解惑了一二。
“那现在呢？”的确。从自己当初跟师兄下山去琰月山庄送礼开始发生了太多事。出现幻听、梦境、甚至癫狂失控都是下山之后的事情。这几个月心里都是乱糟糟的，几乎无一刻安定。对于自己的处境和将来的打算，也是一再逃避。或许，真的该面对现实了。
“如今你一下子得了四重谚星诀的内力，破坏欲前所未有的活跃。你自身的身体素质也好，还是你目前的精神状况也罢，实在是弱的没眼看。”
照这个逻辑，如果我自身够强，不胡思乱想就不会出事了吗？景晰如此想着。
镜中人有些欣慰地说：“正如你所想。虽然这样于摄心蛊并无用处。但若真能做到，起码可以大大减少因谚星诀造成的癫狂失控的情况。”
景晰还在思考方才所见所闻。两面镜中的她忽然异口同声地说：“记住，当你不够强的时候，我们随时可能取代你。毕竟，你在我们看来，同样在镜中。”
听到这里，景晰只觉得心里有些发毛，猛地从梦中惊醒。她睁开眼，就看见怜织和乔娅一脸惊恐地围在床边。景晰本来还在对梦中经历的事感到心中沉重，可听到怜织说起发现自己昏迷的经过，瞬间就羞得用手捂住了脸。
据怜织说，她是夜里去煮水时发现景晰倒在厨房里的。那时景晰手里还握着一个啃了半口的馒头。本以为是噎着了或者是饿晕了，却不想景晰睡了两日才醒过来。
“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景晰听了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这也太丢人了。饿到跑去偷吃，结果还晕倒被人看见了。
乔娅倒是有些欣慰，毕竟这恐怕是这些日子她听齐景晰说的最长的一句话了。看着她的神情也不像前些日子那样阴沉。
“怜织姑娘，你不是还有事要跟她谈吗？我先去厨房给她弄点吃的，别又饿晕过去了。”乔娅掩面偷笑，说罢便出门了。
怜织向景晰提出了借用钥匙一事。虽然怜织姑娘待自己不错，可这毕竟是小豆丁临终托付之物，总还是要谨慎一些。她向怜织询问用处，但见她好像有些为难。想来这其中定是有些什么要紧指出不方便吐露。
“告诉她也无妨。”姜弘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进来。
怜织赶忙拦着他往床前走，嗔怪说：“好歹一个黄花闺女的房间，你大剌剌走进来怎么行。”
他嬉皮笑脸地问：“吃醋啦？”
怜织没吃他这套，先把姜弘轰出去，帮景晰梳洗了一下才带着她去了自己房里。一进怜织的屋子，景晰就被眼前这堆成小山的书册案卷惊着了。那哪儿是闺房，简直就是档案库吧。
“坐吧。”
“坐......哪儿？”景晰指了指放满了账本的椅凳，有些尴尬。原本以为姜弘善于经商，更掌握着天荡的财务应该是个很有条理的人。现在这么看来，是自己错估了。
“唉，你也是，我一日不给你收拾都不行。”怜织关好门窗后，利索地把椅子上堆着的诸多账册一一分类放在木箱中。
景晰见这紧闭门窗的阵仗，更加确信了自己所想。小豆丁托付给自己的这把钥匙多半是跟什么很要紧的事情有关。
“本想着让怜织跟你攀个人情。但既然你问到了用途，告诉你也无妨。”姜弘没料到齐景晰会昏迷两日。汇通钱庄那边姜弘心中已有筹算，可终究少不了墨玉馆的相关取证。这几日墨玉馆的这条线毫无进展。现在确实没多少时间让怜织去套路她了。
景晰听姜弘把汇通钱庄出现同号银票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这事如果宣扬出去，定会造成恐慌。而且事涉墨玉馆，慕容枉法在天之灵定不希望墨玉馆因此事遭受灭顶之灾。无论出于民生考虑，还是对小豆丁的情谊，借钥匙这点事确实没理由推拒。不过，此时的景晰心中生出了些别的想法。
“在谈此事之前。我需要向你求证一件事。”
姜弘明显注意到了齐景晰逐渐陷入沉思的神情变化。这种一想事情表情就变得阴沉的样子，倒是与凌严有几分相似。“说来听听，若是能告诉你的，我自不会藏着掖着。”
“天荡的逆位挑战，对掌教是否生效？”逆位挑战这事儿凌严没与她说过。但在长青院也呆了一阵子，曾听菊苑的弟子谈论过。苏玉尚未得到掌教之位时，他在实权掌握上并不如凌严和姜弘。然而苏玉用曲桐昕的尸身换来了凌严手上的飞云堂。同一时间让潜伏在流火堂的人对当时的堂主发起了逆位挑战强行夺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扭转了他在天荡的局面。而这被杀的前流火堂堂主正是姜弘的手下。若说向谁询问逆位挑战之事比较合适，非姜弘莫属。
姜弘和怜织都愣了一下。姜弘开始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小姑娘。虽说看上去比初见时那种带着傻劲儿的单纯要成熟上几分。但这样的话在他听来，完全就是个笑话。
“你就不怕，我转头就把你这个问题告诉苏玉？”
“怕什么？我是江湖经验少，但是我不傻。之前我就怀疑你串通凌严演戏接近我。他这次让乔姐姐带我来花朝阁就更确定了我的想法。如果你真的和凌严是对立关系，天机堂必定格外注意你的行踪。那么他不可能前脚派人把我从苏玉那儿救走，后脚又推到另一个敌人手里。”景晰边说边观察着姜弘的神情。他听到自己的这番论断并没有反驳的意思，反倒下意识偷笑，点了点头。“若说在天荡有什么事值得你和凌严联手，除了对付苏玉还能有什么？”
哦？凌严了派人去救她？他麾下竟有人能从苏玉手中抢人，有点意思。
“可惜啊。我给凌严安排的好好的。他自己演砸了。天荡确有逆位挑战的规矩。虽说人脉广阔好办事，但说到底，天荡还是谁刀子硬谁当家的地方。只不过，你只知其一。逆位挑战有三个限制。首先，挑战者必须是被挑战者的直属下属。第二，挑战过程需要二十人或三位舵主及以上级别的人做见证。结果方可生效。第三，如果被挑战人为掌教，则需要所有舵主及以上职位半数同意。所以我说，你还是绝了这念头的好。目标定这么大，何至于呢？”曲桐昕伤了姜弘后便下落不明。因此现在能掌握到的，和谚星诀有直接关系的只有齐景晰一个。他可不希望齐景晰脑子一热跑去送死。
“目标总还是要有的。不然你和凌严在忙活些什么？不也是想方设法要治他于死地，然后取而代之？”景晰已经想的清楚。即便自己再龟缩在凌严身后，苏玉也不可能就此收手。更何况她与苏玉之间账，一笔一笔迟早都要清算。与其躲躲藏藏、被动挨打，不如主动找条出路。“钥匙我可以给你，但我有个条件。你用这钥匙的时候我必须在场。”景晰对姜弘还是警惕的。毕竟他之前坑过自己。虽然听上去他所述假银票一事不像是信口胡诌。但谁知道他会不会拿这钥匙是为了什么别的目的。天荡内斗激烈景晰是已经见识到了一些皮毛，姜弘再怎么说也不是置身事外的人。
姜弘本以为她会提点什么别的条件。比如，给她创造点能逆位挑战的机会什么的。说到底，还是太嫩，没学会利用自己手上的资源。“没问题。那明日巳时你随我一道前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