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晰中毒昏迷已有十四日。刘胥之竭尽所能用各种汤药吊着她一口气。可一直昏迷，无法进食。医鬼只能让曲桐昕和乔娅弄来了很多蜜糖。掺水后一小股一小股的用芦苇杆送入她口中。景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日益消瘦。体内两种毒素互相抗衡，已让她出现过几次耳道流血。每次毒性发作，还伴随着剧烈的肌肉抽搐。曲桐昕日日都照顾着她，几乎很少休息。乔娅知道劝不住她也只是在边上默默陪着。这些日子曲桐昕的话很少，除了每日询问景晰的病情，没有只言片语。满面的愁容无一刻舒展的时候。甚至有时会握着景晰的手，暗自落泪。
夜深了，控制住了景晰的又一次毒发，三人精神极度疲惫。曲桐昕依旧眉头紧锁，她揉了揉眉间，靠在床边拿帕子轻轻擦拭着景晰头上的虚汗。在乔娅的认知里，曲桐昕可是个标准的“魔教妖女”般的性格。但她对齐景晰当真是乔娅前所未见的温柔。亲情对于她，仿佛是除了仇恨外唯一支撑着她活在这世上的动力。乔娅和刘胥之早就看出了曲桐昕同意凌严去东榆取青雪梅花蕊的意图。但谁都没有开口说破。只是没想到医鬼这个平时看起来除了钻研医道什么都不在乎的人，却先耐不住了。他把曲桐昕招呼到了屋外。
医鬼从袖中取出一个小药瓶递给曲桐昕。上面没贴字条标明是什么东西。曲桐昕楞了一下。她没想到医鬼已经备好了她想要的东西。“多谢......”她的声音有点哽咽。从她决定假死的那一刻起，医鬼就几乎义无反顾的在帮她。虽说打着研究病理的名头，可他担的可是同时得罪苏玉和凌严的风险。曲桐昕这些年对人的戒备心越来越强，在医鬼和乔娅面前她才能卸下高度紧绷的神经。他们早就不是单纯的协助者，而是她的“家人”、朋友。
“老夫有言在先。你这法子，只能给她续十日的性命。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用。”医鬼嘱咐她时甚至不忍直视她。
“嗯，我知道。”她低头看着手中的药瓶，沉默了一小会儿。或许是为了岔开话题，不让气氛太过沉重，“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还需要吃奶的时候老夫就认识你了。你想什么能瞒得住我？哼......”刘胥之年轻时曾在东榆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深知凌严根本来不及赶上。无论是之前同意使用假死药，还是后来将希望寄托在青雪梅花蕊上。足见她早就打算好了断了自己的生路来帮齐景晰争取时间。以曲桐昕现在的功力，如果将内力全都转给齐景晰，确实可以给她续命一段时间。但这代价实在是太大了。失去内力后，曲桐昕恐怕性命难保。这甚至算不上以命换命。这只是换了个活命的机会给她罢了。更别提，齐景晰身子底子本就弱，如今身中剧毒其实和浸过百毒池的曲桐昕根本无甚差别。即便救得活，也是寿数难长。但纵使再不忍，医鬼还是决定尊重她的选择。
“还有一件事，可能要麻烦您。”
“何事？哦，那件事你无需担心。我自会照看。所以，你不打算说？”
曲桐昕犹豫了片刻，摇了摇头。
“好吧。这样也好。对了，你要不要和屋里那位说清楚。虽然老夫估摸着她是知道了。”刘胥之眼神瞟了一下屋内。
“嗯。”曲桐昕微微蹙眉，心情有些复杂。
刘胥之先回了客居，留曲桐昕和乔娅单独谈谈。可其实乔娅在屋内已经听到他们的对话。曲桐昕一进屋就看到靠在门边已是挥泪如雨的乔娅。本来酝酿好的情绪，被悉数打散。这些年曲桐昕虽然过得也十分艰难。但她还有可以倾诉的人，有支持她的人。可对于乔娅来说，曲桐昕已经是她在这世上最后的朋友。乔娅知道曲桐昕的身体其实根本撑不了几年。可她从没想过分别之期会来的这么快。她不是刘胥之，还能平静地看待这件事。
曲桐昕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苦笑说：“别哭了，蹭我一身眼泪鼻涕的。”
乔娅带着哭腔说：“你自己要靠上来的。”
等乔娅情绪稍稍稳定。两人总算能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乔娅还是不太能接受，她直截了当地问：“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只是在拿你的命，换她十日的寿命罢了。如果十日之后，凌严还是回不来。你就是白白把你自己搭进去，明白吗？”
“我知道。我会尽量把握时机的。”
“我不是在跟你说这个。那你家的血仇怎么办？你指望你妹妹去报仇不成？”乔娅竭尽可能的让她放弃这个念头。
“要怪就只能怪天道不公吧。我始终找不到那个管家的下落。至于宋致远，根据凌严的说法，他已经死了。最大的两个仇家都不在这个世上了，我又有什么好执着的。若是为了报仇，牺牲了小雨的性命。怕是下去了，也无言面对父亲和二娘啊。凌严骗了我多年，我也借假死害他失了争夺掌教的能力。就这样吧......我......”曲桐昕必须承认，即便是已经死过一次的她，面对死亡也终究做不到坦然接受。“说实话，我不甘心。可她是我妹妹，保护她是我的责任。当年如果不是我贪玩儿带她上街......小雨本不用吃那么多苦。用我本就没剩多少时间的这条命，换她一个生存的机会，我无怨无悔。”
乔娅见状也明白自己根本劝不动她。她已是铁了心要牺牲掉自己。“有什么要我帮你做的吗？”
曲桐昕无奈地笑了笑，说：“叶清涟死了，宋致远也死了。虽然还没能了解当年之事的全貌，但对我来说已经够了。若说还有什么心愿......阿娅，我确实有些放心不下你和小雨。我死后，你若是有机会，带小雨一起离开天荡吧。过些平凡的日子。”
“阿昕，你应该比谁都清楚，苏玉不死，我是绝不会走的。不过我答应你，我会想办法让你妹妹离开。我一定会让那些伤害过我们的人，百倍奉还的。”
曲桐昕也明白她。乔娅对仇恨的执着，就像是另一个自己一样。让她放弃，本也没什么希望。“好了，别愁眉苦脸了。我也不是即刻就要去死了。再说，也许凌严能赶得回来呢？”
这话说出来，就连曲桐昕自己也不信。更别说是乔娅了。但她们明白彼此，谁也没有再说什么。
飘渺峰上，岚潇和赵正桓正在点算弟子人数准备各自返程。周晴受秦家之托等秦邵苏醒后带他返回雍都故而要在飘渺阁多留些日子。岚潇临走特地将周晴喊到跟前。
“你真的相信齐景晰是无辜的？”
“徒儿替叶阁主准备入殓时，曾发现叶阁主的百会穴有一处被针扎过的痕迹。徒儿不明白，既然叶阁主的死有疑点。为何师父您不让我说出来？”岚潇对近来发生的一切都保有极大的疑问。于是命周晴借给叶清涟准备葬仪的机会查验过她的尸身。周晴在叶清涟头顶确实有发现一些痕迹。但很难说得清究竟哪一处才是致命伤。
“单凭一个痕迹，证明不了什么。齐景晰当着众人的面，发狂伤人乃是事实。即便你说出来，也没什么意义。另外你留在飘渺阁需得当心季宣这个人。他在此时忽然以九宫令主的身份跳出来，隐藏太深。”季宣重建九宫飘渺虽然影响不到逸清居。但在江湖之中谁能独善其身呢？岚潇实在没办法不忌惮他。
周晴点了点头。可对没能将叶阁主遇害的疑点说出来这件事，心中感到十分的不安和惭愧。
毕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徒弟。岚潇一眼就能看出来周晴的纠结。“若你真的那么在意这事儿。为师也不拦你去查。但没有实证之前，切不可轻易表露你的怀疑。飘渺阁有太多秘密，这当中错综复杂，谁也说不好是有哪些背后的势力在操纵。为师不在你身边，很难护你周全。”季宣、叶清涟，齐景晰，哪个都不是简单的人。飘渺阁又同时跟九宫令和谚星诀有着莫大的关联。若不是季宣有确实的不在场证据，岚潇都有点怀疑是这个九宫令主杀了叶清涟了。
“徒儿明白。”
“好了，别送了。外头风大。”
“徒儿恭送师父。”
周晴与一般的江湖中人不同。作为莅博候的独女，她自幼对朝中的事也是有一定的认识的。九宫令重现，九宫飘渺重新建立的影响远不止在江湖。虽然季姓在季郑国颇为普遍，但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季宣和皇家有什么牵扯。可惜她身在飘渺阁无法与东宫取得联系。只能等秦邵伤愈后再做谋划。
这几日秦邵曾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几次，但很快又昏睡下去。昏迷中，他不断地重复着自己倒下前的那句话。“晰儿......别怕......”
周晴对他虽然没什么感情，但听着心里也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但比起这些扰人的儿女情长，周晴对季宣这个人要更感兴趣一些。岚潇走后，周晴便搬到了之前岚潇暂住的房间。这里离秦邵和季宣的房间都很近。一方面方便照看秦邵，另一方面也可以就近观察一下季宣。只是几日观察下来，季宣一门心思扑在了飘渺阁房舍的修葺和对死难者的后事安排上。稍有空闲下来也是在忙于制定重建九宫飘渺的方案。从他接触的人、做的事，倒还真看不出什么。至于叶清涟的死因疑点，周晴思量再三还是没有开口。季宣下令不论生死追捕齐景晰。究竟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还是为了别的目的实在不好推敲。还是听从师父的，等有强有力的证据时，再把事情翻到台面上。
三派掌门那日在房中的谈话，岚潇并没有告诉周晴。她既不清楚信件之事，也不了解刘凌给齐景晰下毒。在她眼中，琰月山庄的态度忽然放缓下来是不太合理的。周晴猜想或许这跟那位毕方姑娘有不小的关系。毕方姑娘在大战前忽然出现跟在田掌刑使身边。若不是田先生给她的身份打了掩护，赵庄主不可能丝毫不怀疑。叶阁主死亡，田先生也重伤在旁。当时所有人的第一反应就是齐景晰所为。可即便是发狂时的齐景晰功力大涨。但当真能连续击毙那么多人，刺杀叶阁主吗？田先生又为什么会出现在寒潭。抱着这样的疑问，周晴决定去田万青的房间看一看。谁知刚出房门，就看见季宣从院外走过来准备回房。此时已是深夜，他没有掌灯，一人行色匆匆。借着院中石灯的微弱亮光，周晴还是可以捕捉到季宣脸上一闪而过的吃惊和尴尬。
“周姑娘这么晚不休息，是要去哪儿啊？”季宣的情绪管理还是很到位的，从被撞见到问出这句话不过短短的时间。周晴就已经不再能从他的神情和语气上察觉到任何的异常了。
“屋内炭火太旺，睡不着，出来看看星空，吹吹风罢了。倒是季掌门，哦不，季令主辛苦，忙到这么晚才回房。在下也就不耽误季令主休息了。”
“左右大家都睡不着。不如，坐下来聊聊如何？”
季宣忽然的邀请让周晴有些警觉，但这也不失为一个进一步了解这个人的机会。她打趣说：“这冰天雪地的，在这儿？”
“呵，当然不是。周姑娘请。”
季宣在将煮水的壶置于炭火之上，又取出了一套几乎没怎么用过的茶具。茶具颇为精致，看上去虽算不得价值不菲，但也非随意购置的俗物。
“季令主也好品茶？一应茶具倒是齐备。”
季宣低头笑了笑，神情有些哀愁。“师父平生没什么爱好，就喜欢品茶。她老人家有时得了些茶具也会送我一套。只可惜，我不好这个。从前很少拿出来用。”季宣将茶杯浸过热水烫了一下，轻轻擦拭后放在了周晴面前。“其实请周姑娘来，主要是想听听你对九宫飘渺重建的看法。”
她怎么也没想到季宣会问她这个。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季令主说笑了。我逸清居虽与飘渺阁在抗击天荡魔教上是同一阵线。但说到底，重建九宫飘渺是你们的内部事。我能有什么看法？更何况，师父曾教导我身为逸清居首徒，说出去的话代表着师门。应当谨言慎行。这样大的事，哪里是我可以妄言的。”
“这样的场面话，就不必了吧？”季宣的语气沉了下来，但话里还是有些调侃的意味。“周姑娘这些日子对季某处处留意，若不是想要一探我这个九宫令主的虚实，难不成是看上我了？”
“季令主慎言！”周晴恼怒并不完全是因为季宣的话冒犯到她。她没有想到明明自己那么小心谨慎，还是被季宣发现了。
“是我失言了。我只是希望如果周姑娘对季某有什么疑虑可以直言。近日诸事繁多，我也实在不想额外留出什么精神来留意姑娘的一举一动。”季宣此话算是坦诚。若他心中有鬼，大可不必说破，继续装模作样下去。但单凭他的话，还不足以让周晴相信他。
“其实还是那句话，九宫飘渺重组之事，并非我可以置喙的。只不过，我确实很好奇一件事。”
“愿闻其详。”
“季令主当真相信，叶阁主的死是齐景晰所为吗？即便齐景晰展露出了与大家认知中不符的内力。可要杀害那么多人还毫发无损地将叶阁主一剑毙命。这事儿，怎么看都是疑点重重。我还记得，季令主在叶阁主生前也是对齐姑娘百般维护。为何现在又对她下了不论生死的追杀令呢？”周晴尽量把话题和疑问都控制在齐景晰这件事上，并没有扩散到九宫飘渺。
季宣刚要开口解释，谁知秦邵披着件外衣，直接跌跌撞撞地推门冲了进来。“你说什么？！什么追杀令？！”
“师弟你怎么起来了，快坐下！”季宣起身伸手去扶秦邵。
秦邵情绪十分激动，他撇开季宣的手。伤口稍稍有些撕裂，他忍着痛，质问道：“追杀令到底是怎么回事？”
季宣无奈只好如实相告，不过他将刘凌对景晰下毒一事瞒了下来。即便如此也已经让秦邵不能接受了。暂且不提九宫令的事情秦邵根本一时消化不了，光是景晰的安危就足以让他惴惴不安。他对景晰的担忧转变成了对季宣所为的怒火。“当初，当初师兄你还劝我相信晰儿！可如今呢？晰儿被凌严掳走，你却发出了一道追杀令？！咳......咳咳......”太过激动，又有些着凉，秦邵不住地咳嗽。他死死瞪着季宣，眼角隐有泪光。
看着秦邵几乎崩溃的样子，季宣也颇为揪心。可他有自己的考量。从他继任掌门宣布重组九宫飘渺的那一刻，就已经不再仅仅是他们的大师兄了。季宣没有急着辩解，只是去关好了门窗。
周晴给秦邵递了杯白水，轻轻拍着他的背帮他顺了顺气。“秦公子，你先冷静一下。季令主，我本没有打算把事情讲的太明白。可看现在的这气氛，咱们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如果，我们能拿出证据证明叶阁主不是齐姑娘杀的。你是否愿意撤回追杀令？”
“那是自然。下令追杀小九确实是形势所逼，若能证明她的清白，我当然会替她平反。周姑娘难道以为，我非要治她于死地嘛？还是说，你在怀疑我在这整件事中有动了什么歪心思？”季宣算是明白过来周晴这几天为何对自己这般注目。对此他心中还是有些怒气的，只是语气上显得比较克制。
周晴和秦邵都没有接话。他们心中对季宣的疑虑已然形成，这不是季宣三言两语就能消除的。
“我季宣指天发誓，若我做过任何对不起师门的事，有一丝至同门于死地的心思，必遭天雷，无后而终！”近日来的变故，疲惫，烦闷已经到达了季宣的极限。就算他再怎么沉得住，也还是爆发了。
秦邵也不想跟季宣闹得那么僵。同门多年，大师兄对他也是多加照拂。只是面对景晰的事，秦邵心中就像是一团乱麻。“师兄你不必如此......是我冲动了。你有你的压力，这我知道。我只是对江湖这两个字，有些失望罢了。魔教为了利益地位发动一场数千人的厮杀，尸骨累累，血流如瀑。正道又如何？未审、未判就可以为了稳定人心轻易剥夺一个人生存的权利。呵......正邪，到底有多大的区别。”
周晴听了他的话有些晃神。虽然秦邵说的多少有些丧气和偏颇。可这不禁让她想起了另一个人。
“季郑如今之乱，在于江湖势力过于庞大却无法管制。法典无法发挥它应有的作用。若是任由此情形发展，后果不堪设想。即便是有心为善者，若枉顾国法，生出第二套秩序来。那也只是在无形中危害民生稳定罢了。”
“我别无他法。很多事，我现在没办法跟你们解释清楚。但是，在相信小九清白这件事上我从未动摇过。小九身份特殊，跟在凌严身边虽然有一定风险，却也有一层保障。若能尽快证明她的清白当然是好事。可现在实在很难有什么头绪。她当众发狂一事本就很难说得清。帮她检验蛊虫的七师弟也不知所踪。现在唯有等田先生苏醒过来，才能最直接的弄清楚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季宣仍有些顾忌周晴的立场，有些话无法明说。
虽然季宣说的隐晦，但周晴还是从他话中猜出齐景晰逃走一事应是季宣有意为之。若这么说来，他实际上是在帮齐景晰拖延时间。照这个思路推敲，季宣的做法总算是能说的通一些。一方面放走她，另一方面为了维护门派名声避了私放罪人之嫌，又大张旗鼓的去抓她。法子粗糙了些，可也确实拖延了时间。“其实，有个疑点，或许是个思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