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京铮憋了一肚子气,一路上都阴着脸不说话,一双冷眉似剑一般带着寒气,阴影下似乎还能看到锋芒。
到了小公馆,霍京铮在门口做了个深呼吸,收敛了怒气,略略调整了心情,这才走进主屋。只是才一进屋,看见沙发上坐着和母亲闲聊的佟宛时,禁不住眨了眨眼睛,片刻愣神。
与那日在监狱相见时的华服不同,她今儿只是一身素色元宝襟旗袍,寻常棉麻的质地,长度到半膝,露出线条匀称的小腿,肌肤白皙如玉,干净出尘。
一头青丝梳了两条大辫子,安静而乖巧的垂在脸颊两边,发梢处用月****的绸绢缠绕,整齐细密,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微微反射淡淡的粉光,与发色相呼应,竟生出一种缠绵感。
他进来的时候,正巧母亲说了什么,似乎是逗笑了她,由不得抿了唇看着母亲笑眯眯的笑,一双新月般的眼眸亮晶晶的,闪烁着诱人的光彩。
不一样!太不一样了!
霍京铮看着佟宛,突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此时对面沙发上坐姿端正的女子不是才认识了一两日的贵族小姐,也不是那日在监狱门口清高冷傲不识好歹的俗气女子,而是在他家生活了好久,亲切如一家人般的邻家小妹,笑容那样的美。
可是除却这个,更更让他惊讶的,是佟宛脖子上的保护套不见了!
霍氏谈性正浓,一转眼瞧见儿子回来,神色有几分喜欢,“你今儿倒是早,”
看见儿子的眼神,霍氏笑的越发的开心,“不过倒用不着你了,灵珊已经陪着宛儿去了医院,医生说宛儿脖子上的伤势好了很多,不需要再戴那什么套子了!”
语气里满满的如释重负与喜欢。
霍京铮挑了挑眉,朝着母亲和佟氏温和的笑了笑,边走到霍氏身边坐,一抬头,却见佟宛已经隐去了适才的笑意,只略微留了几分,嘴角礼节性上翘,淡淡的矜持拘谨,再不复刚才的慵懒家常。
她就这么不待见自己!
佟氏和善的看一眼霍京铮,笑道,“宛儿受伤给督军添了好大的麻烦,我这心里好生过意不去。其实她伤的也不重,整日戴着那个,怪吓人的,还得督军日日陪了去医院,早早取了也好!”
“太太这是哪里话,宛儿是为护灵珊才伤着了,京铮陪着宛儿去医院那都是分内的事,哪里有什么麻烦?”
霍氏不依的看一眼佟氏,装作生气的样子,“太太要是再说这种话,我可真真是要恼了!”
灵珊在一旁猛点头,挽了佟宛的手愧疚道,“是呢,宛姐姐是为了救我才受的伤,我和我哥才做这点事,比起宛姐姐受的惊吓来,不值一提!伯母要再这样说,我可真是无地自容了!”
一副善解人意的乖女孩形象,惹得霍氏看女儿的眼神越发的欣慰,在心里赞叹女儿果真是长大了,会给她长脸了!
却不想霍京铮瞧瞧妹妹,冷哼一声,毫不留情的拆了霍灵珊的台,“这几日,好像都是我陪着佟小姐,你在家里全自在的很!你倒是说说,你都为佟小姐做了些什么就要无地自容?”
被戳破心思,灵珊脸一红,不服气的瞪一眼霍京铮,强辩道,“我那不是还要上学么!再说了,哥你不是说了,女孩子要学的多见识广才能有出息!要是我为了宛姐姐旷课,别说你不饶我,就是宛姐姐想来都不会同意的,对不对?”
灵珊说着,边摇晃佟宛的手臂,撒娇的看着她笑。
佟宛不是不知道灵珊这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可经过这几日相处,她早喜欢上灵珊的小女孩爱娇,哪里还会介意她“撒谎不脸红”,也就宠溺的笑看一眼灵珊,拍拍她的手,“可不是,我伤的本就不重,劳动督军已经是不该,哪里还能耽误你的学业。如今赶上民主自由的好时候,女孩子再不讲过去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是该好好学文化,开阔了眼界,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得了佟宛的支援,灵珊‘咯咯’笑的欢快,边笑边得意的看着霍京铮,满脸的傲娇。霍京铮不满的瞪一眼她,眼光一转,好整以暇的看向佟宛,“听说,佟小姐才留学回来?”
“是,母亲早早送了我出去,我在水东学了两年东西方文学史才回来,”
“是么,”霍京铮不置可否的一笑,“正如佟小姐所言,女子学文化,是一辈子的大事,那么,这东西方文学史,与女子一辈子的大事,究竟有何关系?”
这话一出,霍氏禁不住一愣,诧异的看一眼儿子,不懂他这突如其来的强势是为何。
就连佟氏,都品出了霍京铮话里的挑衅,却好似没听见一般,依旧意态闲闲。
反倒是佟宛自己,抬起眼奇怪的看霍京铮一眼,好半天,才温和道,“督军所言极是,东西方文学史,本质上与女子一生幸福其实没有丁点关系,正如历史上才情高昂的女流之辈比比皆是,可真正能善始善终的,却寥寥无几,”
说到末处,佟宛微微摇头,狡黠的笑,带着一种心思得逞的小欢快。
这满屋子人除了她留过洋,霍京铮见过世面,再其余的都是老式人儿,哪里能听得懂她说的话,只能愣愣的看着她,仿佛打哑谜一般,绕来绕去,她到底学的是什么?。
可是,霍京铮却听懂了。
脑袋里‘嘎嘣’一下,霍京铮神色一冷,这丫头看着文静,心思坏到家了!
可霍氏瞧着儿子和宛儿‘眉来眼去’,却是再高兴不过,忙忙赞叹道,“哎呀,这留过学的人就是不一样,说出来的话啊,都跟书上写的似的,咱们这些旧式妇人哪里听得懂?还是京铮和宛儿这样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有话说,你们该多聊聊才是,是不是,京铮?”
霍氏说着,看向儿子,目光中微微的‘威胁’。
霍京铮纵然心里再有气,可碍于母亲在,他就是有十个胆子都不敢顶撞母亲,只能意有所致的哼一声,淡淡的笑,“妈说的是,佟小姐到底是留过学的人,是与咱们不一样!灵珊,你瞧瞧人家,你也上着点心,别一天到晚的就知道玩儿!哥要等你哪一天说出一番像佟小姐这样的漂亮话,估计死都能瞑目!”
到底还是把气撒在了妹妹身上。
灵珊在家里娇宠惯了的,从来都是天下第一,见哥哥居然在自己崇拜的宛姐姐面前这样落自己的脸,登时就不干了,“哼,哥,你也别只顾着说我自己,别人不知道你的底细,我还不懂?你从来都是大老粗一个,小的时候妈送你去上学你就不好好去,整天不是上树掏鸟,就是下河摸鱼,这么多年当兵打仗的,到现在做了督军,我有的时候都怀疑,你处理那些公文的时候,看得懂么!”
屋子里有一瞬间的安静,然后‘扑哧’一声,来自佟宛!接受到霍京铮的飞刀眼,她很识实务的把头转了过去,隐藏自己!却不想霍氏很不客气的大笑出声,边笑便还用手指指着霍京铮,想说什么,可就是笑的停不下来。
她这一笑,别人哪里还用再忍,屋子里头顿时响起一阵大大小小的笑声,直气的霍京铮一张脸红的跟猴屁股似的,死瞪着霍灵珊,恨不得一枪崩了她!
“霍灵珊!我大你十岁,你生的时候,我已经跟妈在外头讨生活!怎么,你是亲眼看见我小时候不好好上学堂了么!”
“哥,你还甭拿话将我!我看是没看见,可是,还用看么!咱别的不说,就说你那一笔钢笔字,就‘霍京铮’三个字龙飞凤舞的,好看的跟什么似的,可你有本事,倒是当着宛姐姐的面写写其他的字啊,不把人笑死才怪!上次妈让你跟三表兄寄家信,结果你连人家的名字都不会写,还得我来给你写信皮儿!”
说到这,灵珊“鄙视“的看一眼霍京铮,一脸嫌弃的住了嘴。
屋子里又是一瞬间的安静,然后爆发出的,是更大的笑声,这一回,就连佟氏都忍不住,直掩着帕子捂了唇,忍的肩膀都颤抖!霍京铮一张脸彻底一青到底,看霍灵珊的眼神已经带了杀气!
相较于霍灵珊的‘坏心眼’,霍氏还是想在佟宛面前维护霍京铮的颜面,便忍了笑不客气的瞪灵珊一眼,斥责道,“怎么跟你哥说话呢!京铮不会写显戣(kui,二声)的名字难道怪的着你哥?那个‘戣’字,笔画那么多不说,单单里头还读kui音的,就还有一个,这样的字,就是老夫子来,都写不出来!你哥又不是秀才,写会了那个又能怎么样,能给你多给一块钱的零花钱么!”
顺着霍氏说的,佟宛在脑海里走了一遍,大致知道了那个让霍京铮颜面尽失的戣字是哪个字,倒是如霍氏所说,确实也怪不着霍京铮!
可灵珊见母亲替哥哥说话,一急,起身就找纸笔来将字写了下来,拿给佟宛看,一心要证明自己没说谎,“宛姐姐你看,我三表兄就是这个字,怎么样,是不是很好认?”
眼瞧着佟宛接了纸张过去细看的样子,霍京铮只觉得一阵头晕,霍灵珊,今儿这笔帐我要是不跟你算,你就是我哥!
却没想到佟宛只是看了一眼,随即一脸茫然的摇摇头,“这个字念kui啊,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呢!”